植剧场的一年后/唐士哲
《花甲少年转大人》以超过4的收视率光荣下档,从三分多钟一镜到底开始掀起的花甲收视热,持续到串流平台及youtube上冲高的点击数。在「植剧场」播毕的七部单元剧中,花甲除了收视情形最好,也是发酵、卷动讨论最成功的一部。连笔者几天前参加一场硕论口试,《花甲》算不算是乡土剧也成了讨论桌上的话题。
加上还在播出的《五味八珍的岁月》,植剧场到今年八月中将在台视与八大首播完毕,距离初上档,时间刚好会是一整年。走过一年后,戏有下档的时候。植剧场留下什么?特别对于濒临创作人才、观众大量流失的电视圈,植剧场的经验特殊吗?
以王小棣为核心,植剧场一年前宣称它将是一场温柔的电视革命,由这个企图产生的创作丛集,包含了编剧、导演以及资深演员等。在某种品牌逻辑的加持下,植剧场以类似工坊的型态创造一个迷你的产制生态,例如探索偶像剧与长寿剧之外其他类型剧的可能、以较短的集数说完整的故事、杀青后再上档,以及搭配社群媒体的短片宣传方式带动口碑等。而植剧场的造星计画,重现老三台时期的演员训练班的选秀、训练过程。这次培育出的24位新生代演员,在平均两出戏中担纲露脸,搭配老将与新秀,颇有经验传承的意味。
但上述这些特质,如果都只是由文本内容评价的优劣,回头验证作法的特殊性,未免狭隘。植剧场毕竟是众多电视台、数不清时段里头的一个新鲜尝试。革命是否开创新局,还在于作法是否值得被复制、进而扩散,这牵涉到的就是既有电视台的制度层面能否因此产生新的思维了。
以一个最近重拾看电视乐趣的观众角度来说,我注意到的反倒不是个别内容的特殊性,而是制度上的特殊性:
第一个特殊性反映在时段上。既然称「剧场」,植剧场套装的八出剧码一播便是一年,这形同一组制作团队「盘据」一个电视台时段52个礼拜的时间。
依照过往台剧习惯,只有收视率居高不下的长寿剧才有见好不收、长期占据一个时段的情形。像植剧场一样同一个时段、一股脑地推出四种类型回异的八套剧码,而且不论收视率高低,准时下档,这的确不太是旧有的电视台思维可以想像的事。
「时段」的经营是传统电视台兵家必争之地,八点档、九点半档至今仍是电视剧鲜明的集体文化记忆。就此,植剧场说特殊也不尽然,它的首播时段是台视周五晚间10点到12点,这个时段被台视设定为「优质戏剧时段」。维基百科的条目显示,台视开设这个节目时段已经快十年了。2008年,台视与三立策略联盟,播出王小棣跨出公视、重回商业频道的《波丽士大人》,开启了这个时段。这十年间,有不少口碑不错的单元连续剧都在这个时段露脸过。《倪亚达》、《犀利人妻》、《罪美丽》、《妹妹》、《征婚启事》、《哇,陈怡君!》只是几个我举的出来的例子。这些剧题材殊异、不打偶像剧招牌。就此而言,植剧场至多算是接地气。
近几年虽然随着串流视讯平台的出现,节目菜单化,大幅削减了时段存在的意义。但作品够好,电视剧的「首播」仍有召唤流失观众的魅力。必须坦承,我已经离开电视机前面甚久,也退订有线电视,但近年来,让我曾在特定时间等首播的节目,泰半仍是无线台的台剧。
成了这些剧的「电视」忠实观众,都是从众效应使然。我跟大多数人一样,如果有一个引发众人讨论的爆点、一篇中肯的评论、甚或是脸书页里高度转载的画面,抱着路人甲的心态,总会流连一下。一、两集之后还兴致未减、或悬念未决,就上钩了。我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样,被《花甲》吸引上钩的原因都是那3分多钟、蔡振南跟卢广仲父子吵架的镜头。
如今观众的养成,需要比以前有更强的诱因。电视在提供这个诱因上,仍旧有其他平台无法取代的独特性。以这次植剧场的经验来说,集锦、单元剧的型态短、扎实,一则故事大约花6至7周左右说完,的确有看完欲罢不能的快感,但也更考验编、导的功力。余音绕梁比起歹戏拖棚,相信绝大多数人的理智判断都倾向前者。
因此,植剧场的特殊性,应该在于让电视剧的收看经验,能够限缩在一个特定的收视阶段发生。如此,创意履践在电视产业里,才会是一个流通的过程。
但不解的是,为何一集植剧场戏剧的长度是2小时?这应该不是植剧场的特例,而是近几年来电视圈的成例。从乡土剧到偶像剧,仿佛2小时是一个基本的节目起跳单位。但2小时换算的制作劳力成本,使得台湾的电视产业成了血汗工厂,已是不争的事实。虽然植剧场的戏剧都是预先录制,没有演员早上拿到剧本,晚上就必须连演两小时的窘况,但连播2小时是必要的吗?如果缩减为1小时长度,乐趣会减少吗?《花甲》日前在公视重播,公视将台视首播时单集2小时的长度剪辑为1小时,除了情节的架构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播出的时间也延长一倍。
以植剧场这次推出的八出单元剧来说,设定了四种类型,分别是爱情成长、惊悚推理、灵异恐怖、原著改编。如果当初排节目档期时,是同类型的两出戏一起上档,或者岔开数周后上档,而每一集的长度为1小时,除了播出的时间拉长,同类型的两出剧还可以在相邻时段上相互帮衬,产生导引效果。只要是在合理的制播条件下,长寿并非电视剧的原罪,单集播出时间短而长寿,不但不至造成观众作息上的负担,反而因为长时间的投入,更有利于时段的经营。
这种掌握电视首播的特质,也许也能够成为电视台日后筹划或筹制节目的考量。在OTT快速成为可能取代电视的节目接触管道的当下,如何建立起电视与其他视听平台某种播出时机点上的位阶关系,格外重要。在与其他视听平台的播出分工上,能够确认电视首播的优先性,这样或许能够保障仍具有大众普及特质的电视持续维持这个优势。
近期导演克里斯多夫˙诺兰的新片《敦克尔克大行动》上映,颇受好评。诺兰是传统胶卷的信奉者,坚持院线观影的独特价值。虽然串流来势汹汹,但像诺兰坚持的电影创作观,仍旧可以得到串流业者的尊重,例如亚马逊投入电影制片业,但不像宿敌网飞,仍尊重戏院观影者选择的优先权。亚马逊的自制电影先上院线首映,隔一段时间再上自家的串流平台。电影若如此,电视可否仿效?如何在一股脑看完所有集数的追剧习惯下,仍旧固守电视剧细水长流的特性,或许是电视圈相关业者可以着力的重点。
从时段的经营看植剧场另外一个特殊之处,在于节目的资助制度,但这也有可能是植剧场成为「绝响」之处。植剧场获得文化部经费补助5500万元,金额破了以往单一补助案的纪录,但这是由八部戏雨露均霑。除此之外,和硕董事长童子贤金援、八位影视导演、剧作家创设的好风光创意执行公司,也是关键的环节。查了一下过往的纪录,童子贤曾资助文化事业繁多,包括书局、电影、纪录片。他自许只当金主、不当老板,且宣称对媒体业不拥有、不干预、不回收的三不原则,形同媒体产业的恩给主。
有了科技企业家欲辅助电视成为一个文创产物的环节,再加上公部门的补助金挹注,植剧场从筹备阶段便有伯乐的恩给。但恩给背后支撑使命感,毕竟无法成为常态。这也是植剧场经验必须面对的质疑,即植剧场这一年想要打造的生态,有可能延续成为常态吗?
公视在过去20年间,一直是这种「恩给」制度打造的唯一生态。但放眼电视频道这个大生态系,公广集团不需唯收视率是问,有点像都市丛林中的稀有动物保护区。文化部近年来施行的电视节目制作补助案,形同将恩给制延伸到眷顾少数商业电视台播出的特定节目。这虽然立意良好,但杯水车薪,且目前的奖励标的,似乎仍限于个别的「优质节目」。植剧场一次打包八个戏剧节目的套装作法,算是创举,但也值得思索更弹性、且目的性更强的作法,比方说:鼓励电视台提出比较长期的节目时段规划作为辅助的标的如何?
恩给既然稀少,开放企业以特定冠名或不冠名方式赞助,似乎已是分担制作经费风险抵挡不住的趋势。许多节目早已因名称冠名或者商品置入,使得文本的商品化门户大开。但如此作法败笔不少,唐突之处往往引发笑柄。植剧场也不排斥冠名或商品置入,但似乎还没有引起太多的违和反应。《花甲》的王老吉凉茶、《荼靡》中男、女主角邂逅的统一超商,都用了品牌名称与场景置入,但槟榔西施史黛西的槟榔摊不一定要卖王老吉凉茶,杨丞琳家中厨房也不会只有统一肉燥面。企业以更节制的方式赞助文化事业的成例不是没有,介于赤裸裸的挂名或商品「侵入」、以及默默出钱出力的恩给之间,总有回旋空间。
美国商业电视在没钱、没资源的1950年代初期,曾经透过广告中间商媒合一些没有市场销售压力的企业,如矿业、钢铁业,由它们赞助一个时段,打上该集团名称的剧场,但节目的行销帮衬也仅止于剧场名称的冠名。这种剧场的「集锦剧」(anthology drama)形式曾经短暂成就了评论者眼中的电视黄金期。这段创作的黄金期终止于电视机更普及后,电视台开始收回时段、自制节目,并将广告时段切割贩卖,收视率自此决定节目的去留。植剧场颇神似找回「集锦剧」的赞助作法,延伸来看,在台剧的生产资源穷绝的当下,更尊重创作完整性、不轻易干扰视听的节目赞助方式,亟待建立。
放眼山穷水尽的影视环境里,植剧场的特殊经验,恰恰是出现在电视产业状态最枯竭、内容空洞化的当下。然而,呼应最近出现的「台剧复兴」讲法,如果少数有口碑的佳作像是荒地里的绿洲,电视台如何主动打造更多时段的特出性、善用制作资源,或媒合创作个人、团体与更多外部的出资者,应该是植剧场不至成为幻影的启示。的确,收视市场的快速萎缩,使得电视台越来越吝于出资自制节目。但与其总是买外来剧版权、或者一再重播,终至被大多数人抛弃,不如回归本位,投入原创内容的生产,透过向制作公司预购、合制,或者以更灵活的融资、赞助手段,扩大资金的基础,提升内容品质。
没有一种媒体,在另一个新的媒体出现后,被完全取代,终究消灭,但传统电视无法「坐拥」收视大众,快速小众、分众化,已成定局。如何将手中的频道资源翻转为创意文化的源头,而不是坐困愁城、拾人牙慧,电视台当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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