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blished On: 周一, 五月 18th, 2020

网路性霸凌──那些受害于数位性别暴力里的人们,尤其是女人/方念萱

两年前初夏,我与A联络上。我当时正进行“未经同意散布性私密影像”(Non-Consensual Pornography)受害人访谈,希望在当时报端媒体一片谩骂声中,知道受害人自己怎么说自己。数位性暴力受害人常常闷不吭声,她们往往被认定是“无人加害、纯粹活该”的一种人、多半是女人。以“未经同意泄漏性私密影像”的受害人而言,报导与网议,多的是认为她们“自作孽,不可活”的批评,“谁要妳拍?不拍不就没事?”

冲著女性而来的虚拟暴力是全球性的,不分种族、文化、社经背景,新兴的数位暴力不仅影响女性身心,同时造成女性经济上莫大压力。(图片来源:Pexels)

冲著女性而来的虚拟暴力是全球性的,不分种族、文化、社经背景,新兴的数位暴力不仅影响女性身心,同时造成女性经济上莫大压力。(图片来源:Pexels)

这俗称“复仇式色情”的“未经同意散布性私密影像”指的是“没有经过当事人同意,而故意散布、播送、张贴或以任何方式让第三人观览当事人为性交、裸露性器官等性私密之照片、影像,或以这些性私密影像作为威胁”。虽然犯罪的人男女皆有,但是依据国内外目前统计数据,被害人以女性占绝大多数。
我终究没能访问到A。访谈之前,电话联络、讯息来回中,随着她对受访地点、往返交通的不安、她对自己届时可能无言以对、说不出口的担心,我感觉到她极度焦虑。她再三询问、确认访谈地点、交通路径,想要知道绝对安全,但也担心我无从了解她的恐惧,想费力解释又不知怎么表示;我说明访谈动机,她表示她既希望说,又怕因而恐慌。通话中,她发言断续、一字一句讲来艰难;短短几分钟,较多时是空白,我等,她难以开口。我最后在信上告诉她,我无意劝她接受访谈,我希望的是她平平安安。我再也没有与她联络。A确实想借由说出口,恢复力气,但是即使她曾在信上说,“我想看见自己的过去”,但受创之后的她,现在不能讲、不能讲过去。她完全失声。

她们,在众声喧哗中失声

一个人人有话好说、上网四通八达的时代,有口难言,这是怎么回事?美国柯林顿总统性丑闻案中的女性、莫妮卡.陆文斯基(Monica Lewinsky),在事件发生近20年之后、于2015年以“羞辱的代价”(The price of shame)为题,在TED发表演讲。她缓缓说出当年网路方兴未艾,新旧媒体如何交相运作,攫住全球目光,收视点阅冲新高,网路霸凌未曾止歇。陆文斯基讲到她当时被骂称贱女人、荡妇、妓女、浪女,以及厌她入骨、无以名之,就唤她“那个女人”。她一口气讲到这,顿了顿,咽下一口口水之后继续,“大家见到了我,但是事实上,很少人知道我。”(I was seen by many but actually known by few.)

莫妮卡.陆文斯基(Monica Lewinsky)于2015年以“羞辱的代价”(The price of shame)为题,在TED发表演讲。(图片作者:William Graham;授权条款:CC BY 2.0)

莫妮卡.陆文斯基(Monica Lewinsky)于2015年以“羞辱的代价”(The price of shame)为题,在TED发表演讲。(图片作者: William Graham;授权条款:CC BY 2.0)

少人知道、甚至根本无人知晓女孩的过去现在,但是网上线下推推推,推受害人的裸照、推受害人的踪迹;跟跟跟,跟着谩骂、跟着威胁、跟着搜查勒索,甚至借由恐吓散布而再度侵犯受害人。陆文斯基在演讲中说到,她明白在这样的声浪里,热议受害女性的群众很容易就忘了,忘记那女人也曾是有血有肉、有灵魂,也曾经不是残破的(unbroken)。

受害人的影像,用过即丢;受害人的心声,不曾得闻。但是,在报端网路看到未经当事人同意就被广布于众的性私密影像,已经成了一种表意的方式了。

上传“前女友”隐私背后的动机是?

美国《纽约》(New York)双周刊在2013年7月21日刊出了一篇名为〈复仇式色情简史〉(A Brief History of Revenge Porn)的文章,开头就写着:“几年前,让你隐私现形的照片假使落入歹人之手,那是个恶梦的场景;现在,这成了一种文类”。文章作者索莉斯劳(Alexa Tsoulis-Reay)在文中列举从1980年到2013年与这文类生成有关的大事,这些事件中少不了的当事人,都是“前女友”(ex-girlfriend)。她们的裸照、性交照片落入遂私欲、以报复为快的前男友手中,后者恣意将其上传到各式平台,40个年头,从报纸到网路,新的色情文类于焉形成。说是文类,是因为这不是加害人说了就算;这是因为下载影像、围观分传的人习知、惯见,连时不时耳闻或在媒体上看到又一例的我们,也不得不承认自是一类。时间一久,寻常了,与其他文体不同,这就成了新文类。

但是,这种“表意”方式是要表达什么?英国性别研究学者霍尔与赫恩(Matthew Hall & Jeff Hearn)在他们2018年出版的作品、也是第一本专门针对复仇式色情的学术作品 《复仇式色情:性别、性与动机》(Revenge Pornography: Gender, Sexualities and Motivations)里,分析了将前任女性伴侣性私密影像上网男性的说法,有人为了自夸能让对方在性事上百依百顺、有人说前女友谋财背叛、有人就是无所谓(“分手了,管他的,我就是上传了”)、有人要大家评评前女友“表现”。理由不一而足。有多少个贴文自承的前男友,就有多少个噤不作声但是尽在他人眼前的前女友。

台湾妇女救援基金会在2019年举办的“数位时代中的性别暴力”国际研讨会上,韩国网路性暴力回应中心(Korean Cyber Sexual Violence Response Center,KCSVRC)会长李佼燐指出,韩国“性私密偷拍影片外流”严重,性私密偷拍影片几乎没有成本、不必顾虑版权;韩国检警在2017到2018年大规模调查中发现,一旦受害人找上这些提供色情影像的平台,苦求下架自己影片,平台甚至向受害人索取下架费,再赚一笔。有消费影片的人,就有伤害,但是,2017年韩国男性网站调查发现,回答问卷的男性对于谁该担责,超过5成的男性表示,拍摄散布于理有亏,罪不及消费观看的人。借着这种“文体”表意的,不只是散布影像的人;认为“不看白不看”、“早知被看何必拍”的围观私享者,助兴的分贝音量震耳欲聋。

数位性别暴力急遽上升,台湾仍无完备法规吓阻

一个月前,台湾新闻媒体纷纷报导网称“东吴天菜”的男子陈晁庆为了约砲,将自己与前女友的性爱影片上传至各网站,二审从2年徒刑改判1年、缓刑4年。新闻媒体访问了提告的前女友。女孩在访谈中声泪俱下,“我还要法律干嘛?”民间团体的调查早已显示问题严重,2017年妇女救援基金会“性私密影像”网路问卷调查就显示,超过40%的填答者曾经拍摄性私密照片,其中10%私密照曾经外流;3年过去,数位性别暴力样态翻新、受害数字上升,世界各国都呼吁必须积极因应数位性别暴力问题。

2015年联合国出版《打压女性与女孩的虚拟暴力》(Cyber Violence against Women and Girls)报告就直接指出,冲著女性而来的虚拟暴力是全球性的,不分种族、文化、社经背景,新兴的数位暴力不仅影响女性身心,同时造成女性经济上莫大压力──为了对抗加害人,她们要支应诉讼费用、无法工作以至于没了收入。对于经济上相对弱势的女性而言,要循既有的法律途径解决,她们往往负担不起时间与金钱。

当时联合国的报告就指出科技快速、数位性别暴力急遽上升,但是可以消弭暴力的政策法规远远落后,不见发展。4年之后,《法新社》(AFP)在2019年11月25日联合国“消除对妇女国际暴力日”(International Day for the Elimination of Violence against Women)公布多国针对女性受暴的分析报告,指出当前对女性威胁最剧的网路性暴力、性勒索样态翻新。各国修法,力求追上犯罪变化与科技翻新速度,而Facebook作为加害人用以广传照片、招引注意的平台之一,为了制止未经同意上传的性私密影像利用平台社群散布,Facebook以25人的技术团队搭配人工智慧,处理每月至少50万件检举。

台湾目前针对“未得同意散布性私密影像”行为,并没有制订专法,被害人如果还没成年,会是以《儿童及少年性剥削防制条例》的法条处理,其他则多以《刑法》中的“妨害秘密罪”、“恐吓危害安全罪”或是“散布猥亵物品罪”等法条来判刑。若论刑期,顶多2到3年,多数都可以易科罚金,而以“散布猥亵物品罪”起诉,对加害人起不了吓阻作用;对受害人而言,在非自愿的情况下被曝露于众,对方逍遥法外,再一次受创。台湾法律规范不完备、又因为法规落差,各中央部会地方机关要掌握数位性别暴力犯罪的样态、统计数量,都有困难。难上加难,但是最难的是坐视不理。

数位性别暴力也是世纪大疫,扩充法源、建构数位人权不能再等

民间呼声愈来愈高,台湾必须从法源盘整与扩充、公民教育与平台业者规范,以及数位性别暴力统计开始着手。行政院目前要推动为期4年的人权行动计画,今年3月的相关会议中,委员建议议题里,就有平等及反歧视制度建构与数位人权。希望这意味着政府开步走,要积极因应数位性别暴力。

在前述同一场“数位时代中的性别暴力”国际研讨会上,韩国网路性暴力回应中心会长李佼燐提到,在韩国,网路受害者千夫所指,往往寻死不得活。

韩国网路性暴力回应中心定期举办“匿名者纪念仪式”,追悼遭受网路性暴力、终而自杀的受害人。李佼燐会长强调,纪念是为了发声,社会应该明白受害者并非自杀,“是被整个社会的恶意所杀死的”。视而不见,见而不知,不知、无觉,数位性别暴力也是世纪大疫,无数受害者死在数位世界里众人喧哗声中。却连数字也没有。是时候,全民防疫了。

作者为国立政治大学传播学院新闻学系副教授,媒体改造学社成员。

原刊载于非营利媒体《报导者》经作者同意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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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改社秘书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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