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blished On: 周日, 四月 22nd, 2018

如何约束脸书这头怪兽,学者们提出了三种方法/罗世宏

面对美国参众两院连续两天的“拷问”,脸书(Facebook)首席执行官扎克伯格(Mark Zuckerberg)的表现超乎预期,不仅把脸书面临的监管危机消除了一大半,甚至把国会听证当成了他个人的媒体公关秀。

在两天的听证过程中,扎克伯格虽然承认疏失,表现出一副愿意负责的柔软姿态,但他坚持不松口的一点是他咬定脸书不是一个“媒体”,而(只)是一家科技公司。他这么说,是因为他知道“退此一步,即无死所”:如果承认脸书是一家媒体,而且还是一家具有垄断地位的特大媒体,那么它需要承担的内容和社会责任,以及需要接受的监管强度,也将远超过当下。

一旦脸书被认定为“媒体”,各种监管和问责也将接踵而至,甚至面临被强制拆分的命运,那么它现在能够享受到的低度监管待遇和超额利润优势也将因此动摇。

到底,脸书是不是一家“媒体”?

ninja152384891473290图片来源

脸书当然是“媒体,而且是一家“邪恶媒体”

扎克伯格的自辩之词很是打动人心,万一得逞,美国国会差不多可以洗洗睡了。因为若脸书不是一家媒体、而只是一家科技公司,那么改善或解决之道大概就是偏向技术方案,最多只需继续接受低度的监管措施,而更多仰赖脸书自身的自我监管(自律) 。

然而,脸书作为“平台”、而且并未实际生产“内容”的这一事实,无法消解它的社会影响力已超过一般媒体的事实。况且,正如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所说的,媒介的“形式”比它所传播的“内容”还更加重要。脸书平台作为“媒介”本身就传达了极为重要的“信息”,并且早已高度介入真实世界,左右真实世界的发展(包括俄罗斯利用脸书介入美国大选、极端组织操纵假新闻散播排外歧视与非理性信息,个人隐私数据外泄并遭非法利用等),完全不像它佯装成的“科技公司”那么中立与无辜。

作为一家具有垄断地位的特大社交媒体平台,扎克伯格的自辩显得很没有诚意,但也很能说明问题症结:扎克伯格最害怕的就是脸书被当媒体看待,特别是必须承担媒体社会责任,以及相应的更严格的法律监管措施

过去,脸书这一套逃避责任的说词对奥巴马时代的民主党政府很管用,而且脸书向来重视公关和国会游说工作,让原本更早该发生的“科技抵制”(techlash)姗姗来迟。根据统计,脸书过去每年砸下大量金钱预防“科技抵制”,特别是花在游说美国国会的公关费用相当惊人,光是去(2017)年就花了1150万美元在国会游说工作上。当然,脸书不是唯一这么做的,谷歌和亚马逊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些科技巨头担心的正是为了防堵美国国会站上“科技抵制”的浪头。所谓“科技抵制”,语出《经济学人》执行主编富兰克林(Daniel Franklin),他在该刊《2018全球大趋势》中预言,由于科技公司带来的各种巨大社会影响,2018年势将迎来各国政府对科技公司施加更多的监管措施。

因此,在这次丑闻爆发之初,脸书除了在多家报纸刊登道歉广告外,还立刻加码额外雇用了11位国会专业说客,对美国国会猛下功夫。除了想为扎克伯格的国会听证保驾护航之外,这些动作更有为了防堵美国国会成为“科技抵制”急先锋的用意。因为,如果富兰克林的预言属实,脸书这次所涉及的用户个人数据遭外泄滥用的事件,很可能会是压跨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管脸书行吗?

然而,就算继续接受脸书不是媒体的说词,就算扎克伯格这次得以在国会听证会上轻松过关,我们真能继续无视脸书这样的网络巨头的社会影响,并且继续放任脸书“自我监管”吗?

答案是不行的。这不是我说的,而是脸书的“自家人”说的。

其实,在这次丑闻发生之后与之前,脸书的许多前高管即曾纷纷表示自己的悔意;脸书这个社交媒体平台,他们都曾投入心力打造,但如今的脸书已经变成一只无法控制的巨兽。

去(2017)年11月,脸书前营运经理帕拉基拉丝(Sandy Parakilas)在《纽约时报》撰文指出:“国会不该让脸书自律,因为它不可能自律。……它更看重的是蒐集用户数据,更甚于保护他们免于遭到滥用。”

脸书最早的天使投资人麦克纳米(Roger McNamee)也说:“我不认为他们可能做任何有损获利的事情……我们应该迫使他们这么做。”

而曾是脸书首任总裁的帕克(Sean Parker)同样指出,脸书这个平台在本质上就是设计来剥削人性的“脆弱”,而且投资人对此早已“了然于胸,但却还是有意识的这么干。”

为脸书发明“按赞”机制的罗森斯坦(Justin Rosenstein)在接受卫报访问时也说,应该监管“心理学操纵”的广告,“如果我们继续只关注获利极大化,我们将快速坠入反乌托邦的境地。”他并且承认,他现在已经和这个他曾协力打造的平台划清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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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俄罗斯利用脸书介入美国大选丑闻爆发之前,前脸书产品经理加西亚·马丁尼兹(Antonio Garcia-Martinez)也曾公开表示,脸书不可能在用户数据的使用上自我节制,除非公众的愤怒到达无法遏止的程度。

去年底,在斯坦福大学商学院的论坛上,脸书前用户增长部门主管帕里哈皮提亚(Chamath Palihapitiya)甚至建议人们斩断社群网络的枷锁:“我觉得我们创造了一种将社会撕裂的工具。” 他强调,他的批评不仅限于脸书,也适用于更广泛的网络生态系。

即使扎克伯格自己现在也不再确定,脸书到底该不该受到来自政府的监管。这次丑闻爆发后,扎克伯格在接受美国有线电视网(CNN)访问时表示,他知道脸书必须立刻展开更严格的自律,也不否认脸书有必要接受来自政府的监管,但他唯一不确定的是:什么样的监管才是正确的?

让我们来告诉他吧!

把权力关进笼子里去!

绝对的权力,造成绝对的腐败。不受监督、缺乏透明度又能因此获得更大利润的权力,更是如此!

目前,除了在全球各地拥有超过20亿活跃用户之外,大约有68%的美国成人是脸书用户,而且其中超过三分之二的人每天都用。它不仅决定了网络广告的分配,左右著第三方网站的流量,也影响了人们看到什么新闻。它的影响力与日俱增,从政治选举结果、公共议题、公共政策到社会心理状态,几乎都在它无所不在的力量笼罩之下,而且诸多研究也显示,越是重度使用脸书的人,越可能不快乐

因此,不管脸书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媒体”,已经无关宏旨,因为权力越大,影响力越大,理应承担更大责任并接受更严格的法律监管。

有越来越多人同意,谷歌和脸书的影响力已超过传统广电媒体,如果传统广电媒体需要受到监管,那么脸书和谷歌也同样(或更加)需要被监管。因为,在当前的信息经济里,谷歌和脸书已垄断了公众注意力和网络广告营收,袭夺了过半链接至新闻媒体网站的流量,而公众注意力、网络广告营收和流量,与传统广电媒体使用的电波频谱一样是稀缺资源,理应受到更高强度的管制,并且有义务承担更大的公共责任。

该怎么监管脸书和其他垄断用户数据和注意力等稀缺资源的网络巨头呢?下面分三方面来说:防制仇恨言论与假新闻、提升算法透明度监督、以及商业模式的结构性变革。

首先,在散布仇恨言论或鼓动暴力方面,德国的监管介入程度最积极。 2017年10月起,德国已立法强制要求社群媒体平台在接获通知的24小时内移除仇恨言论或鼓动暴力等违法内容,否则将处以500万(或最高5000万)欧元的罚款。同样的,美国有必要以德国为师,不该继续纵容仇恨言论在网络上恣意散布。

而在散播假新闻方面,社群媒体平台也有责任做更多事。在技术允许的情况下,社群媒体平台应有义务通知接触过假新闻的用户,并提供业经辟谣的正确信息。可能作法是要求社群媒体平台应提供“跳出警示”,或是在这些假新闻上面标记水印,以增加人们接触到真实内容的机会,并且减少人们误信为真而错误分享转发假新闻的机会。

许多人也指出,算法本身是当下问题的一部份,因此脸书做出算法调整的承诺无法根本解决问题,必须同步投注更多的人力审核成本,而这正是过去社交媒体平台不愿意采取的解决方案。

其次,有必要立法要求脸书等社群媒体平台提升算法的透明度,并且接受独立第三方的技术监督。算法并非不可知的超自然力量,它既是人为刻意的设置,就有必要接受透明度的监督。长久以来,社群媒体的算法设置和调整,其目的都是为了将用户使用时间和广告利润极大化,从而滋生侵犯隐私及出于政治和商业目的的操纵。

为了提高算法透明度的监督,在技术上已经越来越不成为问题。比如,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由拉万恩(Iyad Rahwan)所领导的研究团队已开发出一款名为“图灵盒子”(the Turing Box)的技术,可以用来预先检验特定算法的可能后果。因此,若是立法强制脸书等社交媒体平台在每次调整算法前必须即接受类似“图灵盒子”的独立第三方团队检测,将可有效预测该算法是否造成假新闻、侵犯隐私、不当使用数据,或是(种族、性别或阶级)歧视的后果。

最后,有些学者认为,若不改变脸书等社交媒体的商业模式,将不足以根本改变这些网络平台巨头被滥用的可能性。比如,美国社交媒体专家杜斐奇(Zeynep Tufekci)也早在多年前即提出建议,脸书等社交媒体应该改变它们的“免费”商业模式,摒除以广告作为财源,改为直接向用户收费。

而曾提出“网路中立”(net neutrality)一词的华裔美籍学者吴修铭(Tim Wu)则提出更激进的主张,认为应立法强制脸书转型为“公益企业”(public benefit corporation),因为脸书已成为人人仰赖的公用设施,理应受到同样强度的监管。也有学者主张,在找到更有效的方式监管社群媒体平台之前,应该禁止谷歌和脸书继续并购更多社群媒体平台,否则脸书收购Whatsapp和Instagram等社群媒体平台的情节将一再上演,其所掌握权力的资源也将更庞大,并且更难被遏止。

无论如何,只有在防制仇恨言论与假新闻、提升算法透明度监督、以及商业模式的结构性变革获得落实之后,才能真正将脸书和它的巨大权力关到笼子里面去。到那一天,脸书这样的社交媒体平台才能具备更大的“公共性”,从而真正将人类连结在一起,而不再继续成为撕裂社会和剥削用户数据的邪恶媒体。

(原文刊登于腾讯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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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 世宏

罗 世宏

伦敦政经学院媒体传播博士,现任中正大学传播学系教授,长期关注中国大陆社会转型与两岸传媒文化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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