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blished On: 周六, 四月 8th, 2017

祭奠作为中国奥斯威辛的夹边沟/罗世宏

20170408_夹边沟祭事

今年是中国大陆发动“反右运动”(简称反右)的60周年。自1957年起,中国大陆不断发生一场又一场的人为制造灾难,特别是反右、大跃进、大饥荒、以及“文化大革命”(简称文革)…等,而反右无疑是卷动这一场场人祸的第一张多米诺骨牌

与文革不同,中国大陆官方至今仍坚持当年的反右运动是正确的。中共当局对文革多少还认点错,但对反右则认为是“完全正确的和必要的”,顶多承认是“严重地扩大化了”。与去年的文革发动50周年一样,中国大陆官方对反右运动60周年不仅没有任何纪念活动,更完全采取避而不谈的态度。幸好有艾晓明教授拍摄的纪录片《夹边沟祭事》问世,踏出了艰难而漫长的转型正义道路的第一步,以一人之力抢救迅速凋零与消失中的历史真相。

 

抢救消失中的历史真相

 

夹边沟是甘肃酒泉附近的一个劳改农场。1957年有多达3千名被划为“右派”的知识份子被送到夹边沟劳改,在生存条件极度恶劣的情况下被迫从事密集劳动,最终纷纷在饥寒交迫的非人待遇下死亡,幸存者只剩下300人左右。经过60年的缄默,当年幸存的夹边沟受难者目前已经是寥寥可数。

 

3年前的清明节前后,艾晓明教授在偶然的机缘下前往夹边沟农场祭拜当年死去的受难者。在受阻不得其门而入的情况下,艾晓明在夹边沟农场入口前读诗悼念,她读的是大陆诗人俞心樵的《墓志铭》

 

其后,艾晓明克服各种阻挠,几度走访夹边沟及附近的几个劳改农场,并在各地访问了幸存受难者和受难者家属,留下了珍贵的影像纪录。直到今年2月25日在香港首度公映前,艾晓明仍在修整这部纪录片,最终完成全长408分钟、共五集的独立纪录片《夹边沟祭事》,可说是艾晓明教授的呕心沥血之作。可惜的是,多位在片中受访的老人来不及看到最后完成的纪录片即已陆续辞世,而迄今能看到这部片子的大陆民众可能也很有限:不仅百度上难以搜到“夹边沟祭事”的超连结,相关页面也很快就被删除。

 

我在2015年曾有幸看过这部纪录片的初剪版本,当时暂定片名是《生死夹边沟》;后来艾晓明仍不断补拍画面继续完善这部片子,最终定名为《夹边沟祭事》,赶在刚好是反右60周年的今年公开释出,其意义自是非比寻常。相较于初剪版本的纪录片,最后完成的《夹边沟祭事》的叙事更加完整,也让人更能贴近感受当年夹边沟受难者餐风露宿、饥不择食的处境。不少受难者为了活下去,甚至不得不吃死去难友的尸体,但由于死去难友已因饥饿而瘦成皮包骨,只好划开肚皮挖出五脏六腑烹煮而食!

 

夹边沟之后 再无中国

 

经过60年刻意的压制和消灭的极权真相,夹边沟作为一个隐喻而存在的意义是重大的。它是中国大陆极权主义的象征,就像古拉格之于前苏联,奥斯威辛之于纳粹德国。夹边沟作为一个隐喻,是因为中国不只一个夹边沟,当年被流放到这些地方接受“劳动教养”的右派份子也不只是夹边沟的3千人,而是全国各地多达55万人!而55万人是中国大陆官方承认的数字,民间估计的数字甚至在高达143万人至460万人。

 

经过60年的刻意压制和消灭,1957年设于中国甘肃酒泉附近的劳改农场夹边沟,作为一个隐喻而存在的意义是重大的,它是中国极权主义的象征,就像奥斯威辛之于纳粹德国。(奥斯威辛/维基百科)

 

《夹边沟祭事》这部纪录片在完成后,不仅受访者和家属被骚扰,艾晓明本人也被约谈,清醒人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极权最害怕的不是别的,是真相本身。说到底,夹边沟对中共是重要的,反右对中共是重要的,否则极权体制无法建立,更无法延续至今。更何况,当年的“毛周刘邓”(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和邓小平)都有份,不是首谋也是积极的共犯,难怪夹边沟、乃至于整个反右运动的真相长期遭掩盖和压制。

 

50岁以后才开始边学边拍纪录片的艾晓明,用这部纪录片祭奠历史苦难,是为了不遗忘。在中国大陆的语境下,记忆代表的是一种反抗,因为极权是从遗忘开始的。

 

有历史学者不认同“崖山之后,再无中国”的说法,但若说夹边沟之后,再无中国,或许是可以成立的。道理很简单,因为反右对当代中国的影响太大了,反右不仅彻底打断了中国知识份子的脊梁,也激发了人性所有丑恶的一面,让一个民族从此失去了灵魂和血性。

 

反右之前与反右之后的中国,存在着一个极大的断裂,开启了北京大学退休教授钱理群所谓的“五七体制”。1957年之后,中国大陆不仅确立“反对共产党,就是反对人民”的政治正确和阶级划分,建立“大权独揽、(共产)党的一元化的领导体制”,也建立了“党政不分”和“没有独立社会组织”的极权体制,同时铺下了一张掌握一切的社会控制“网”,巩固了同样是反右受害者之一的储安平所批评的“党天下”。

 

祭奠死难者 致敬艾晓明

 

值此清明时节,祭奠夹边沟的意义是重大的。只要夹边沟的真相继续被大陆当局以暴力压制,中国就不可能真正过渡到“后极权”或民主化的阶段。夹边沟是所有中国人的耻辱,因为反右的疯狂甚至已到了反人类的地步,所有亲历其事的前辈与后生都不应该置身事外,而应该勇于追问反右的真相,踏出启动转型正义的第一步。诚如英国历史学家克尔萧(Ian Kershaw)所言,“通往奥斯威辛的道路,由仇恨之石筑成,但也由冷漠之砖铺就。”除非大陆人民开始在乎、开始追问作为中国奥斯威辛的夹边沟的真相,否则60年前开始的这一场反人类罪行对中国大陆的伤害仍将继续扩散,永远没有消解的一天。

 

日前,艾晓明教授慨赠紫藤花创作一幅(如图)并寄语笔者:“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原是陈寅恪教授理想,此地无存,只是遥望彼岸花开繁盛。”其实,她已经充分身体力行了这种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在台湾的我们,能做的虽然有限,但可以从观看和传播《夹边沟祭事》这部纪录片开始,这不仅是对极权受难者的祭奠,也是对艾晓明在艰难处境下抢救历史真相的致敬。

 

原文刊登在 《上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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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 世宏

罗 世宏

伦敦政经学院媒体传播博士,现任中正大学传播学系教授,长期关注中国大陆社会转型与两岸传媒文化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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