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底特律到威尼斯:风雨飘摇中的美术馆
衰颓的美国汽车城底特律正以二十世纪初期的劳工艺术迎接都市与产业重生的可能。一百三十年历史的底特律艺术中心(Detroit Institute of Arts, DIA)逃过关门与变卖家产的大劫难,今年三月中旬起以「Diego Rivera and Frida Kahlo in Detroit」作为改组独立后首档展览。八十多年前这对左派墨西哥夫妻艺术家以不同的风格直捣当时资本主义大本营,如今具批判性的艺术家与策展人们也以不同的方式重思艺术与资本之间的关系。
2013年宣告破产的底特律原本想拍卖DIA的艺术品以清偿负债,所幸一些慈善基金会、私人捐赠者、与密西根州政府共同筹资超过美金八亿元,代为偿付积欠的公务人员退休金,为老牌工业都市留住文化艺术资产与记忆,而DIA的所有权与经营权也由市政府转手至独立的慈善性信托机构。
1932年Diego Rivera与Frida Kahlo停留底特律十一个月,亲眼目睹福特主义极盛时期的劳工阶级悲欢喜乐,他们为这都市与人民留下多件艺术作品,也开启两人渐行渐远的艺术旅程。有趣的是,这趟行程源于一项特别的壁画请托,那时候的DIA负责人William Valentiner说服福特汽车老板Henry Ford的儿子,以一万美金(约略相当于现在的十七万美金)邀请曾是墨西哥共产党员的Diego Rivera于DIA内厅四壁作画。其中南北两墙壁画描绘福特汽车最大厂River Rouge内工人劳动模样、过程、与人机关系,符合福特汽车期待的正面形象,然而以中美洲阿兹特克神话(Aztec mythology)比拟工业机械科技引发异教亵渎的批评,而工人齐心生产的画面更遭到左右围剿:左派嫌他未凸显大萧条时期的劳工抗争,右派则鄙之为马克斯主义的宣传教条。1950年代麦卡锡大肆猎巫时甚至在壁画展场入口上方挂上警告标示,「指导」参观者欣赏Diego Rivera的艺术,但批判他的政治立场!
其实批判Diego Rivera最早与最有力的恐怕是他的枕边人Frida Kahlo,她坚信自己才是世界最棒的艺术家,而她先生是名实不符、效仿资本家穿着的伪左派画匠。这对夫妻到达底特律的前几天,这都市与福特汽车River Rouge厂才刚发生军警流血镇压劳工游行的惨剧。停留底特律期间,正巧怀孕的Frida Kahlo努力忍受无聊生活,偏又不幸流产。Diego Rivera眼中充满劳工活力的底特律,在她伤痛后的画笔下成了布满残肢病体与鬼魅魍魉的困顿空间。福特医院的流产经验勾起她十八岁时严重车祸的种种痛楚,自此以后,个人身体与创伤便成了她创作的主题。电影「挥洒烈爱」(Frida)精彩演绎两位艺术家既亲密又紧张的关系,而Frida Kahlo忠实直视自我黑暗面的强烈风格也终于为她赢得比Diego Rivera更长久的身后名。
今年DIA在金融海啸后卷土重来的首展中选择Diego Rivera与Frida Kahlo的作品别具时代对照的意义,上世纪福特主义的大量制式生产体制或许迥异于当前后福特主义的弹性分殊资本积累模式,不过底层人民与艺术工作者所面临的宰制与剥削并未稍减。甫自「1%」主导的金钱游戏鬼门关口死里逃生的DIA感受自然格外深刻,因为美国现在的美术馆普遍财政拮据,越来越依赖如福特汽车之类的财团金主,成也资本、败也资本,美术馆与艺术家该谴责还是赞扬这套游戏规则?Diego Rivera的抉择依然困扰无数世代的艺术良心。
根据最新的美术馆馆长协会(Association of Art Museum Directors, AAMD)统计数字(Art Museums by the Numbers, 2014),在过去的四分之一世纪里,美国的美术馆硬体总空间增长一倍,从公部门得到的补助占总财源的比例却从2010年的近25%遽跌至18%,之间的落差就得到处找钱弥补:另外的21%靠基金会捐赠、30%向私人与公司募款、31%来自门票收入、礼品店消费、设备出租等商业行为。懂得筹钱与花钱似乎已经成为美术馆馆长的必要条件。
拿人是否一定手短?精明如Diego Rivera一定不做如是想,他帮纽约洛克斐勒中心制作的壁画置入了列宁的画像,被迫停止制作与销毁作品后,他拿着到手的大笔制作费回墨西哥复制,不只再加入马克斯、恩格斯、与托洛斯基的肖像,还公然描绘嘲讽洛克斐勒大亨酒池肉林的模样。不过,二十一世纪的美国贫富差距问题更严重,婴儿潮世代拥有全美百分之七十的可支配所得,财富大量集中于百分之一的富豪手中,买艺术品来投资避险避税的比例节节升高,据说已占去年艺术交易额的四分之三。对有钱人来说,艺术是好生意,只是现在的艺术家、策展人、与美术馆是否有Diego Rivera般的智慧与勇气,懂得如何与资本周旋?
美国现任美术馆馆长年龄偏高,其中超过三分之一甚至达六十岁以上,退休在即。更糟的是,过去十多年中唯一美术馆参观人数成长的年龄层居然是七十五岁以上的耄耋老者。除了加强推广美学教育与善用数位科技外,不少美术馆开始主动出击,相反于DIA将壁画搬进美术馆,亚特兰大的High Museum让传统艺术家与嘻哈艺术家联袂出席讲座,洛杉矶当代艺术馆(MOCA)更干脆将美术馆搬到街头(Art in the Streets),以吸引年轻人与少数族群。Smithsonian National Museum of African Art馆长Johnnetta Cole就直言,馆长们最重要的一本书就是全国普查资料,美国人口有三分之一是非白人族群,这些人进美术馆的比例居然仅占总参观人数的9%!艺术必须走出传统西方布尔乔亚阶级白人男人的象牙塔,重视文化与社会多元发展的新趋势,否则前景不妙。
相较于美术馆缓慢的改变步伐,策展人与艺术家们就跑得很前面。今年五月正举行中的威尼斯双年展策展人Okwui Enwezor一点都不避讳连结艺术与政治经济, 奈及利亚出生、美国受大学教育的他以「全世界的未来」 (All the World’s Futures)为这次大会的主题,集结许多艺术家聚焦批判「1%」的恶行。英国艺术家Jeremy Deller以装置艺术纪念1860年代的工厂工人,德裔美籍艺术家Hans Haacke则蒐集iPad现场互动民意调查资料,呈现观展大众对艺术赞助者与政经局势的看法。在冠盖云集、衣香鬓影的威尼斯展场,Okwui Enwezor与艺术家们不仅反过来嘲讽出钱赞助双年展的富豪,还于大厅中朗读四卷资本论的本文与注解,让游走全球剥削压榨的资本家有机会聆听马克斯对他们的淋漓控诉!
尽管步履阑珊,但千万别小看美术馆,欧洲如瑞典、荷兰、英国等国民众过去一年内参观过美术馆的比例高达五至七成,美国总共一万七千多间各类美术馆一年吸引了八亿五千万参观人次(2012年American Alliance of Museums的数据),比美国所有职业运动观众与主题乐园游客加起来还多。对有钱人而言,这可能是赚钱的商机或捐钱洗涤灵魂的机会,对有心改革的艺术机构与工作者来说,却是推广多元美学、启迪人心的大好战场。
1941年福特汽车River Rouge厂发生了五万劳工罢工事件,原本坚持反对成立工会的老福特终于让步,而他的孙子在2000年花了二十亿美金将老旧的River Rouge厂改建为环保的绿色工厂。资本逻辑是可以被改变的,只要艺术家与普罗大众不放弃。台湾的美术馆与艺术界同样身陷资本主义政商风暴多年,所谓的「顿挫艺术」争论未歇,与其失望、埋怨、互斗,还不如以Diego Rivera与Frida Kahlo为借镜,各自以不同的风格与实践方式挑战艺术与资本之间既成的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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