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blished On: 周一, 四月 22nd, 2019

从节目表阅听人到追剧阅听人:OTT时代下我们怎么改变看电视的习惯?/蔡蕙如

“给我们买电视!”还是“给我们订Netflix!”

小津安二郎电影《早安》(お早よう)片段,林先生家的小孩吵着要买电视机

小津安二郎电影《早安》(お早よう)片段,林先生家的小孩吵着要买电视机

小津安二郎电影《早安》(お早よう)(作者设计对白):从buy us a TV 到 buy us a Netflix,我们观看“电视”的感觉差距有多少?

小津安二郎电影《早安》(お早よう)(作者设计对白):从buy us a TV 到 buy us a Netflix,我们观看“电视”的感觉差距有多少?

小津安二郎电影《早安》(1959)里的孩子们吵着要买电视未果,因此和父母冷战不说话。其中一幕,兄弟俩吵说:“给我们买电视”。如果是现在吵著“给我们买Netflix”(见图一、二),不知道是否会容易一点?Netflix或许带有一些不同于以往的电视节目的观看感受与新的象征意涵(扭转过去看电视剧的污名?),无论它是被建构起来的论述(每年几千万美金的行销宣传费用),或是确实带有某种可以被接受的意义(优质、高品质保证的、有品味的戏剧观赏体验?)。

 

我想到我高中时曾央求父母帮家里订阅“第四台”,其实当时只是为了想要看日剧《恶作剧之吻》,但是我对父母说这是因为“教育目的”,可以看“有意义的”国际(美帝)频道(国家地理频道,Discovery和CNN)。这种欺瞒与羞愧来自人们对于看电视的期待落差,愉悦地看电视这件事情,一直以来是一种暧昧吊诡的实践,无论是理直气壮或是羞愧不好意思或是边看边骂,都具有某种相对应的社会脉络、政治与家庭情境的意涵。

 

这篇文章想简单地概论“节目表阅听人”和“追剧阅听人”的差异与变化,似乎是某些流动性的看电视模式改变了。人和电视的关系也改变了。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者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在《电视:科技与文化形式》(1973)一书中针对英美电视频道节目编排的流程观察会是很好的起点,特别是他将我们习以为常的“看电视”的行为,重新以“连续性流程”来解释,即使现在看起来,仍是具有说服力的分析切点,也有助于我们在第二段分析“追剧阅听人”的情境。

 

电视节目表阅听人的电视情境

从电视科技的早期辩论出发,特别是从1970年代威廉斯探讨电视节目流程的分析中,理解社会与历史的脉络影响电视节目表的概念与意义,以及这样的设计如何影响阅听人理解节目的流动感,我们或可称作“电视节目表线性阅听人”。威廉斯提到“电视制度的差异势必造成形式的歧异,从而使节目的分布,出现不同”(p.101)。威廉斯指出广播电视节目最大的特色,就是“节目经过编排运作之后,呈现了特定的顺序或流程”(p.109)。因此广播电视技术不仅是一种“新科技”更是一种“文化形式”,这种事先安排好的流程,就是广播电视最大的特征之一。

 

观众正在电视上看一部连续剧,演到精采处出现“进广告囉”或是“中场休息一下”的转场出现好几次,有时候错觉广告时间比连续剧播映的长度还要久。而快到整点(今天这集即将播毕时),大约54分左右,剧情凝结在某一个画面,伴随着片尾曲与下集预告,很快地达阵整点前,开始播映广告。这是电视连续剧观众(我)的日常。

 

威廉斯当时观察到商业电视系统里的节目断点(p.115):

 

20-25分钟的电视节目—4分钟广告片—15分钟节目—广告片(连续)

(均衡有致的剪短影片的长度)

 

威廉斯提到,在竞争激烈的广电体系里,讲究的是节目的开头如何“抓住观众”,并且将观众“拉着走”;这是节目流程设计的学问,但通常不会显示在节目表中。早期的设计,原本只是为了节目和节目之间表示“换幕”的声音或图片提示。但在商业体制的节目流程设计,则多出了“自然断点”让广告播出。

 

威廉斯说:“各种新的节目、戏剧、甚至曾经在戏院放映过的影片也要开始被商业广告片打断了——尽管这些节目,原来是要作为整体演出而无中断的。”然而,光用“插播广告”或许不够精准描绘“广告+节目”的整体设计与规划。威廉斯指出美国商业广电体系则是“从最初阶段开始,厂商就已经包办了全程,从构想内容一直到播出广告,都是制作节目时必须考虑的一部分”。

 

*****

 

“不要再看电视了。”这或许是母亲过去最常对小孩吆喝的句子之一。但实际上,就像威廉斯提到的,我们并不是在看电视,我们是“在电视上”(p.119)看“卡通”或“八点档”或“整点新闻”。但这种“不要再看电视”的表述方式,同时也验证了一种普遍的经验,就是在观看电视的过程中,我们很少“只看完一个特定的节目”就关掉电视,而是一种流动地、甚至是跳跃地观看的状态,我们会一个接着一个看下去,从晚餐前的五点卡通和、六点戏剧、七点新闻和八点档,一直看到睡觉前躺在床上看点书听点音乐。

 

威廉斯回顾历史,提到广播发明之前,所有的传播系统几乎都是独立存在的,例如看一出歌剧、读一本书、看一场电影,这些文化活动事先显示出阅听人“带着单一而明显的期待与态度”。虽然广播发展初期也是如此,但随着节目内容越来多时,不相关的节目内容流程的编排,变成新的学问:如何从平衡原则组织不同类型的节目(一般类、通俗类、教育类)。英美在70年代的电视流程差异极大。当时英国主要电视节目都在晚上才播出,白天会有教学节目、中午短暂播放(周末除外);美国则是“萤幕决不留空白”地持续播映节目。

 

1970s 威廉斯的观察(p.119)

英国 美国
教学节目 上午 持续播映节目(6点)
教学节目 下午 持续播映节目
主要节目 晚上 持续播映节目
短暂节目 中午 持续播映节目
主要节目 周末 持续播映节目

 

不过,我记得我是到英国看到BBC4居然晚上七点才开始播节目,而白天没有播映,对我来说十分震撼。我那时候想,电视怎么可以空空的?但是若就威廉斯的说法,为什么电视一定要“持续不断地播映节目”呢?持续不断播映节目对电视台和对观众来说,背后代表的是什么意义?

 

*****

 

我记得1990年代初的青少年时期,我会特别翻开报纸看周末的电视节目表,确认当天晚上会播映的电影或节目,并且预先在节目播映前回到家里,等待不容错过的节目播出,也还记得当时如果错过了或是记错了节目播映时间的那种苦恼和懊悔感受。在英国求学时,报纸的媒体版面(例如卫报),总会介绍要上映的新电视剧影集,或是回顾昨天晚上的电视剧表现(即便连EastEnders这样的长青肥皂剧,也会因为特殊的剧情进展被写在报纸电视评论栏)。

 

更不用说1923年就开始出版的杂志Radio Times,就是一本专门在介绍无线电视广播节目列表与新节目等相关讯息的杂志,特别是每年圣诞节假期会有很多特别播映的影集节目与电影等,当时我都会被嘱咐要买一本回家,好来确认“圣诞节假期的节目表”。

 

但这种“针对单一节目的介绍与评论”似乎无法解决威廉斯对于“电视节目流程规划”的疑惑。威廉斯认为,大家在分析电视节目的时候,很少去思考节目流程的特征,而只专注在单一节目的表现。但他并不是反对单一节目评论(他曾是BBC Listener杂志的写手之一),而是从两个层面来看:一是就单一节目而言,它其实是被多个广告“打断”的,所以在这种观看情境(从头到尾无打断VS广告+节目)下,写节目评论的时候,应该把被打断的部分与插入哪些广告都一并写进去,而不是略而不谈,好像广告从未存在。另一个层面则是,节目和节目之间的流动,也就是之前所提及的,人们是一个接着一个节目看下去的,所以或许应该要有一种“以流程角度来撰写电视评论”(p.212)。

 

*****

 

大学时期到外地读书,吃饭时间坐在餐厅里,所播映的节目就是整点新闻。直到现在外出吃饭在一般的早餐店、小吃店与烧腊店里,身体除了感受到肚子饿要吃饭之外,潜意识底也预期自己抬头一看电视,可以看到新闻(无论是不是你所喜欢的电视台)。虽然“电视节目表”的概念对于当代网路世代的年轻人来说,或许已没有太大的体感意义。特别是,当“电视节目”内容作为多元行动平台随播随放的形式时,即便是现在坐在小吃店里的电视正在播放新闻,坐在我对面的大学女生决定一边低头挂著耳机看剧一面吃烧鸭饭(但这个决定可能是来自她对小吃店电视新闻不满的无声抗议)。

 

追剧阅听人

小津安二郎电影《早安》(お早よう)片段,林先生在酒馆里表达他对电视的看法:“据说电视将创造一亿个笨蛋”但他最后还是买电视给孩子们了。

小津安二郎电影《早安》(お早よう)片段,林先生在酒馆里表达他对电视的看法:“据说电视将创造一亿个笨蛋”但他最后还是买电视给孩子们了。

现在我们可以随时随地在任何想要看“电视”的时间和地点观看,只要有稳定的频宽(通常是已经缴了499元无线网路月租费,在任何行动载具上)。除了看剧之外,还可以沟通互动,也可以玩游戏,以及点阅任何网红新上传的YouTube影片。

 

追剧(binge watching)现象本来指的是,这些每一季“优质”电视影集播毕后出版成套装DVD,剧迷阅听人或买或租回家,趁周末或假期一次花十几小时看完的文化现象。这是从2000年开始的新现象,一些高品质、好口碑、高收视率的影集box开始席卷美国DVD市场(自2005年起占了整体DVD市场的20%,并且持续上升)。而binge这个字其实是指“一个人在短时间内过量地做某一件事”,通常用在酗酒(binge drinking)和暴食(binge eating)成瘾等问题。而binge watching便用来描绘这种“不知节制,一次看了好几集”的阅听人。因此,也真的有研究在探讨不知节制看剧与健康的问题 (例如Shim, Lim, Jung, & Shin 2018; Wise, J. 2018)。

 

随着网路频宽服务、速度与价格越趋稳定。2016年起,越来越多的线上影视服务,包括SVOD(subscription video on demand随选影片订阅制)和OTT(over-the-top,网路播放的影音平台)服务也日益普及。国内外各种平台业者,例如四季线上影音、爱奇艺、Hulu、Amazon和Netflix等。

 

Netflix率先打破“一次‘播出’一集的方式”(全季影集一次上架所有集数),将追剧盛典推到高峰。同时Netflix阅听人社群乐于自我揭露这种Netflix bingeing的正面标签与现象(Jenner, 2015)。Netflix、Hulu和Amazon这类的SVOD服务,自称为“优质电视”(quality TV),他们所提供的不仅是一般定义的随选随看的线上影视资料库,而扮演更积极的角色:追求新兴原创内容的培养者以及线上影视内容的策展人(Wayne, 2018, p.729)。

 

Netflix这类自称“优质电视”的SVOD业者,刻意在传统线性收视(linear schedule)文化中,宣称并凸显其优质的双重性。一是内容:高度创意、高度创作自由、高度品质媲美文学与电影作品的影视内容;二是收视者:高自由度、多选择性、量身定做的收视推荐、无广告干扰、追剧(binge-watching)庆典(Jenner, 2016, 2017)。这种“自我规划怎么看、要看多少随便你、要快转或重复看”的看电视方式,已经和过去那种“事先被安排好的节目流程与播放的顺序”的看电视方式有所不同,因此这也改变我们所认定的“看电视”的定义以及我们的“阅听人”的身份。

 

然而,Netflix看似提供优质无广告的看剧体验,但如果我们重回威廉斯在1970年代分析传统电视流程的方法,或许可以进一步解析Netflix塑造出“我们是自由自主的追剧阅听人”这回事。例如,在当代的跨媒介情境底下(我们同时使用各种媒介载具近用各种资讯与广告来源,我们也同时随时切断/或被切断我们在某些平台使用或观看媒介的流动),有关Netflix的广告,我们可能已经在脸书、商管科技趋势杂志、流行时尚网页等平台被置入各种“令人怀有好感式”的广告;我不妨大胆地说,在享受全集不受“广告断点”的干扰之前,整个观看的流程,应该包括前面被置入在脸书页上的各种新影集预告广告,因为你已经都先看完了,已经尽了“应尽的义务”。

 

另外,提供完全不打断的观看情境,其实是要更有效主动纪录,我们怎么在哪些载具、哪些时刻“主动地”按快转、重复观看、跳过、直接换其他节目的动态资讯。由于这些由我们主动回应的资料累积与分析,可能比起“插入广告”来说,更有价值。先不论Netflix其实是跨国影视公司,而不只是一家科技公司而已,是什么样的节目内容上架,对于不同地区不同节目的选择与排列因应不同的喜爱有所不同,但这样的方式,是否会影响当地的影视产业发展?这肯定是另外一个同样重要的议题,也会是下一篇文章会继续讨论的主题(请期待)。

 


参考书目

Wise, J. (2018). Binge watching TV linked to increased colon cancer risk. BMJ,360, BMJ, 9 March 2018, Vol.360.

Shim, Lim, Jung, & Shin. (2018). I hate binge-watching but I can’t help doing it: The moderating effect of immediate gratification and need for cognition on binge-watching attitude-behavior relation. Telematics and Informatics, 35(7), 1971-1979.

冯建三译(1995)。《电视:科技与文化形式》,台北:远流。(原书 Williams, R. [1974]. Television: Technology and cultural form. London, UK: Fontana.)

原刊载于《共志》,经作者同意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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