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blished On: 周日, 十月 9th, 2016

起来!不愿坐以待毙的人们—“脱口罩!找蓝天”影像行动计画的启示

许厝分校大事记。取自公视有话好说官网。

许厝分校大事记。取自公视有话好说官网。


台湾因石化、炼钢、冶金等高污染工业所带来的环境与健康灾害,究竟多严重?面对这些灾害,国家与人民又有怎样的作为或行动?今年8月下旬中小学开学前,云林麦寮桥头国小的许厝分校饱受六轻空污危害的学童,被行政院和云林县政府要求移校上课,是一个最近的案例。

 

这个要求学童迁校的案例,是一种看似正确,却饱含“台湾特色”、具有高度荒谬性的行政决策。根据台大公卫学院副院长詹长权教授长期对此地区的研究,距六轻厂区不到一公里的许厝分校学童的尿液里,硫代二乙酸(TdGA)浓度远高于附近其他学校学童,因此他强烈建议许厝学童迁校。

 

公卫专长的环保署长李应元支持此议,林全院长非常重视,云林县长李进勇也强调不能让孩童有健康上的任何风险(貌似在此之前学童们都没有健康风险),因此许厝分校学童2年来第四次被要求迁校。而这回家长极力反对、抵制迁校决定,一个原因是,上课前后孩童仍要回到家里,跟家人一起呼吸六轻排放的有毒废气。

 

詹长权教授在“脱口罩!找蓝天”影展作品里记录许厝分校的《九百公尺的距离》(林芸彤、吴端盛)短片开始,曾在一个研讨场合中激愤的说,许厝分校在麦寮六轻工业区的隔离带旁边盖学校,“全世界只有台湾在做这种事,这好像二次大战的纳粹,把一群孩子放在集中营(吸毒气)一样!这是什么社会?”

 

一位长期关切空污危害民众健康的公卫学者,根据其研究发现之后如此痛心疾首的陈词,只能得出一个立刻迁移许厝分校的呼吁;中央和地方政府固然随即做出迁校决定,却基本上不谈对台塑六轻石化工厂这个主要污染源的监理、控管、是否停止营运,和台湾石化业的存废问题。这种避重就“轻”的鸵鸟式作法,还不够具“台湾特色”吗?

 

云林麦寮工业区与台塑六轻厂不是台湾唯一的“明星级”污染源。台湾从南到北的工业区制造的严重污染,使台湾西岸地区已无净土:从高雄的林园工业区与台塑林园厂、逾40年的台塑仁武厂、台塑嘉义新港厂、台中工业区与二氧化碳排放量世界第一的台中火力发电厂,到桃园的观音、大园、中坜等工业区与中油桃园炼油厂,这些只是荦荦大者。这些工业区里的工厂日夜排放的烟雾气味、污水夹带着许多重金属或致癌物质,多少年来污染著空气、水源和农地,破坏附近地区与全岛(也许除了台东地区之外)的人民健康,让罹癌人数年年上升,但是对于政府而言,这像是一个从不存在的问题。

 
当问题已经严重到无法回避时,国家提给人民的方案,是戴口罩、躲空污,想办法各自顾性命,或者迁校、搬家,自行寻找逃逸路线,远离工业污染区。许厝分校的迁校,即是这个逻辑:麦寮工业区与六轻是不能动的,他们是国家经济命脉,必须存在,而且不受监督;怕罹癌的居民,请自谋生路。

 
环境纪录片资深导演柯金源的《空袭警报》(2013)里,一位云林台西乡的陈姓渔民,就是因为从父母兄姐到儿子全死于肝硬化、自己也罹患此症,不得不以一辆改装为简陋卧室的中型卡车为家,和妻子到溪头等地过著自我流放的漂泊生活。

 
他说,“六轻不愿意走,就只好我们走啊”。是否这些工业污染区附近的住家都该迁移到山区、台东或离岛,把土地让给经济部不断开发的石化工厂、炼油厂、钢铁厂、核电厂与科学园区?这极可能是未来废墟台湾的景观,我们干脆早一点完成画面?

 
台湾工业对空气与环境污染迟迟没有解决,令人无奈,原因在于长期以来蓝绿政府对经济发展的一味追求与莫名崇拜。拼经济是绝对优先和唯一价值,因而经济部的决策是施政的灵魂与指导原则,其他部会(环保署、劳动部、文化部…)都得妥协、“让利”、靠边站。

 
当经济部的经济发展概念,只会着眼于不断开发传统高污染重工业,且不计外部环境成本和人民健康时,石化业等这些工厂的高污染废气、废水与废料的处理,当然就肆无忌惮的任令其破坏环境了,环保署对工业污染的监督当然也就有气无力、无限延宕。只要人民的集体压力不够大,六轻排放的废气对人体有多大的残害,他们肯定花多少年都检测调查不出来;他们永远不会调查出来。企业有恃无恐,政府为虎作伥,希望公权力发挥监督力量的人民,则是与虎谋皮。

 
回首过去,经济发展与工业建设也许是台湾社会在贫困年代时的必要过程。但是当台湾早已脱贫、迈入富裕,同时新的科学知识已经让我们知道,许多工业类型的发展会带来巨大的环境成本,而国家依然缺乏节制、毫无新的社会发展想像与作法,只会在过去着迷于外汇存底数字、在今日恐慌于国家赤字时,我们不禁要问:何以如此?

 
国民党过去长期执政之下对石化业等高污染工业的不断扩增,不难理解,因为任何独裁政权对大抵仍在无知状态的民众,都会以经济成长作为合理化其独裁统治的主要业绩。不能理解的是,宣称心系本土的民进党政府,在经济模式与社会发展的方向上,也拿不出对策,没有想像力,同样迷信这套传统的经济发展模式。执政后的民进党,照样不敢对破坏环境、牺牲人民健康和生命的高污染工业和财团动刀。

 
何以如此?这个令人困惑的问题,需要仔细爬梳、面对。台湾的脱贫趋富,已经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但是这个国家从执政者到大多数人民,似乎心理上并没有离开贫穷意识,一种对贫穷的根深恐惧与焦虑。这究竟是汉人移民社会的问题,1949年战败流离者记忆仍存的内在恐惧,或者华人历史里更深层的“心理基因”遗传?

 
另外,由于“致富”是如此强大的一个集体价值与召唤,六七十年来的台湾价值,大约可归结到一种图像里:资质与社经条件好的学子,一定先唸医法工商的领域,人文、艺术、社会领域不在视线之内,以至于一代又一代掌握了经济资源或政治权力的人,脑子里并没有文化意识或人文价值,遑论具备文化能成为新经济的任何想像能力。他们大抵也只能以既有的概念拼经济了。

 

然而,政府的施政方向,是人民“纵容”出来的;执政者如果有“贫穷心理”,在某种程度下,它恐怕同样也是人民的问题。在一种害怕贫穷、崇拜富裕的集体心理,加上对基本科学常识(例如对看不见、摸不著的空气中之致癌物质)的惊人无知,使得即便台湾面对如此严重之环境污染,都让许多不住在重污染地区的人们,无视问题的严重性,还可能钦羡台塑、中油、台电等提供的高薪工作机会,或者最多只能对这些制造污染的企业感到无奈、无力。

 
一个民主化了的政治社会,人民不需要再纵容政府,而是可以改变它,从而改变自己的命运。在台湾中部地区的影像工作者发起的“脱口罩!找蓝天”影像行动计画,正是这样的实践。

 
它是一群生活在空污严重之中南部地区的大学影视教师、学生或年轻影像创作者,以各类短片创作形式,对麦寮六轻等环境污染的揭露、纪录和发声。在这个影像计画之前,台湾的纪录片历史里,从绿色小组早期的部分影像和公视“我们的岛”系列开始,已有多位纪录片创作者对环境污染议题,做出极有贡献的影片,包括崔愫欣对反核运动的纪录、纪文章对反彰化工业区火力发电厂的行动纪录、林家安对反国光石化运动的整理,以及环境纪录片健将柯金源的多部相关作品,其中《福尔摩沙对福尔摩沙》(2011)一作,对台塑企业的污染历史做了翔实的梳理。台湾这样的纪录片作品还有更多。

 
然而,由三位资深影像艺术家/纪录片导演林泰州、蔡崇隆、黄淑梅发起的“PM2.5影像行动小组”,以17组导演、20部短片,展开一个以影像为手段的环境/社会运动,则应该是台湾影像创作史上的第一次,令人感到极为鼓舞、敬佩。在创作群里,有长期将摄影机对准劳工、底层,或各类环境问题的资深纪录片导演蔡崇隆与黄淑梅,有杰出的视觉艺术家林泰州与冯伟中老师,有优秀的青壮纪录片导演林家安、蔡顺仁与曾也慎,还有创作已受国际肯定的年轻影像艺术家王嘉伟、何郁琦等,以及中南部大学影像相关科系毕业或就读中的学生,包括还在云林读高中的学生杨曜祯。

 
这组作品较多为记录短片,也有实验性手法的短片、剧情短片、动画等,许多作品的影像与声音表现让人惊喜,具有幽默感、想像力,或影音设计上的艺术创作力。不少影像针台塑六轻这个具有69座工厂、398根烟囱、二氧化碳排放量占全台四分之一的台湾最大污染源,做了详细的数据调查,并让当地农民见证自身与家人受到空污的不堪处境。他们都因为自己家乡受到严重空气污染,决心拿起摄影机记录,或以影像艺术的创作介入现实环境问题。

 
除了受害居民的见证与控诉,也有呈现民众自身问题的作品,例如蔡顺仁、曾也慎的《台17线的忧郁—自从六轻没来之后》这部10分钟的短片,就是一个值得省思的例子。影片的重点讯息是,当初台塑王永在看中嘉义县东石乡的鳌鼓村为六轻设厂地点,让当地人非常开心,认为将带来许多工作机会;然而六轻最后没有到鳌鼓村设厂,让村子里人口继续外流,空户很多。

 
一位村民接受采访时坦诚表示,若六轻设厂鳌鼓湿地,东北季风吹向南边、南风又吹向北边,对鳌鼓反而没啥影响;现在六轻设在麦寮,东北季风却把污染都吹到了嘉义鳌鼓!这是一个小县民的诚实心声,但可能也反映了许多台湾农民的某种现实思维方式。但凡这类只顾当下利益的思维方式普遍存在于民众,制造污染的财团、企业与政府,就有维持现状不动如山的可操纵空间。

 

“脱口罩、找蓝天”的影像行动,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思维与行动典范。成长或工作于重污染区的年轻世代知识阶层,不再各自顾性命或只看眼前利益,而是化被动的抱怨与逃避为主动的集体发声。他们以影片告诉我们,光是戴着那挡不住PM2.5细悬浮微粒的口罩在充满空污的教室上课,或者躲在家里紧闭门窗,是没有用的。

 

我们得脱下口罩,面对空气与环境污染的严重事实,找出蓝天消失的原因,并集结声音与力量,要求政府正视人民的生命权,立刻做出具体改变。罔顾人民生命与健康的政府,没有执政的正当性;而对不顾环境与健康成本的经济发展没有意见、或者还盲目支持的人民,其不可思议的无知与自私,也一样需要反省。

 
台湾本岛很小,空气污染的流动效应是唇齿相依,必须要有像“脱口罩!找蓝天”这类不断的集体行动,唤起民众的认识与觉醒,产生如反核运动那样更具规模的反空污运动,才能真正发生改变的力量。全国各地的环保团体,他们长期扎根与抗争的耕耘行动是极为重要的基础,若能结合影像与其他具话语扩散力的行动,行动的效果将可以更加壮大。

 
有志继续以影像创作或纪录作为环境行动的人,可以朝向更具结构性的环境污染问题或政治问题上探讨,而不止于受害者证言或控诉的讯息层面;然而,首次以影像出击的“脱口罩!找蓝天”集体行动,有着无可否认的重要价值。这项影像行动,对于环境问题的认识与实践价值,值得所有希望呼吸干净空气的台湾人民共同支持和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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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 力昕
很少准时交稿的评论工作者,兴趣纷杂,认为小酒馆是激荡思维或创作火花的更好的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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