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絕瘦肉精美國豬、歡迎迪士尼唐老鴨？／陳志賢
最近開放含萊克多巴胺瘦肉精美豬的政策引起軒然大波，不少人質疑到底會不會影響國人健康? 犧牲食安能換取美國給予台灣什麼樣的利益，執政者或說不清楚或沒把握，但是顯然美豬不只是美豬，打著和八年前不一樣算盤的執政黨政府情願冒著髮夾彎、自打臉的罵名，也要許台美關係一個不一樣的未來。諷刺的是，如此的不一樣未來恐怕也如九二共識般各自表述。
比利時社會學家Armand Mattelart與Allende的文化顧問Ariel Dorfman所合著的「如何閱讀唐老鴨」（How to read Donald Duck）批評的是美國大量外輸之商業流行文化，特別是以迪士尼唐老鴨為首的文化侵略。（圖片取自pxhere）
在野黨痛批當時痛批他們的人，不過，在美國老大哥軟硬兼施下，大開國門引毒入關的前例可不少。1986年蔣經國主政時期，為求加入關稅暨貿易總協定（GATT，即世界貿易組織WTO之前身），受迫於美國為縮小貿易逆差而祭出的301條款，以自由化乃「大勢所趨」為名，簽訂兩方菸酒協議，大舉開放進口洋菸酒。官方曾估計因此衍生的直接醫療成本與間接社會成本超過新台幣千億元，董氏基金會等民間團體成立拒菸聯盟發起抗爭，以後才出現菸害防制措施與菸盒上的健康警示。
不管菸酒危害是否甚於美豬，為了台灣的貿易外銷與所謂的台美友好關係而以人民為芻狗卻是歷久未變，頂多加上「時空不同」的中美貿易齟齬與聯美抗中戰略等說詞，來合理化決策。可是，「時空不同」的不止於此，佔領華爾街運動後，自由化與全球化乃「大勢所趨」的新自由主義空言，不僅第三世界國家與民眾不買單，連一些已開發國家都朝野共憤、逐漸棄之如敝屣。君不見，以往帶頭高唱自由化與全球化的英美兩國紛紛跳船，英國享受好處、卻不想盡義務的脫歐公投，川普主政的美國退出多種國際組織與協議，改以精明商人現實自利式單邊談判取代自許維護世界秩序與互利的多邊協商。新右派如今藉著批評它們過去力推的自由化與全球化所造成的自傷而奪權掌政，昨是而今非，如果說蔡英文欠馬英九一個道歉，新自由主義者應該也對左派們有不少虧欠!
時空已經大不相同了，可是台灣眾多政商大老還是對自由貿易協定情有獨鍾，藍綠吵歸吵，同樣愛拚經濟，猛彈經不起實務考驗與理論批判的新自由主義老調，擁抱半吊子的自由化與全球化，只要資本與勞動力全球自由流動，不願勞動權益、社會與生態正義普世推行。政策利害評估時仍然缺乏社會學想像力，彷彿美豬的進口與外銷產業的出口都是全民平均承擔一樣，迄今不願意承認，社會風險來時總是底層站在最風頭，經濟利益分配時往往頂層的人想獨攬。喊進口不想吃可以不要吃的，泰半是何不食肉糜者，宣稱利潤好處會下滴（trickle-down）者，偏偏都是不在意貧富差距拉大、視貪婪自私為美德之徒。經濟成長，薪資卻難漲，有福不共享，有難下人扛，英美的殷鑑不遠矣。
歷史上的九月還有一樁血淋淋的拚經濟悲劇，不是美國版的九一一事件，而是四十七年前的智利九一一。當智利人民以選票拒絕美式資本主義，選出拉丁美洲第一位民選的馬克思主義總統Salvador Allende，國有化重大產業、普及教育、改善勞動階級生活之際，美國中情局於背後支持的軍事政變，於1973年九月十一日殺進總統府，Allende拒降而自殺，叛變領導者Augusto Pinochet 將軍取而代之。接手的軍事政權實行的正是芝加哥學派的自由市場經濟政策，解散工會、減少社會福利支出、大舉私有化產業。智利的經濟表現自此高漲，但貧富差距與外債也隨之遽升。
Pinochet政權屠殺了超過三千人，也焚毀或投海了無數他看不慣的書籍，其中一本正是比利時社會學家Armand Mattelart與Allende的文化顧問Ariel Dorfman所合著的「如何閱讀唐老鴨」（How to read Donald Duck）。這本甚至引來死亡威脅的書批評的是美國大量外輸之商業流行文化，特別是以迪士尼唐老鴨為首的文化侵略。作者警告乍看天真無邪、無關政治的漫畫，實則餵養拉丁美洲讀者反社會主義的價值觀，鼓勵自私牟利、保守服從，鄙視團結互助與批判思考，宣揚美式經濟模式與消費文化是解決拉美貧窮與低度發展的解方。作者以平易生趣的筆調逆讀迪士尼卡通，原來第三世界住民常被刻畫為野蠻或愚笨，壞蛋形象總是帶有種族偏見，財富都歸功於資方，與勞動者無涉，而家庭價值當然是男尊女卑、異性戀中心。漫畫中，唐老鴨家族小孩長大最大的志願是當銀行家，電話則是幫助他們經濟發展的最大功臣，因為唯一的連線是世界貸款銀行！
「如何閱讀唐老鴨」將迪士尼的文化入侵視為資本主義的馬前卒，美國對外輸出的絕不只是商品與資本，為了確保被剝削宰制者仍樂在其中、以侵略者的立場看待世界，文化理念與價值觀的移植至關重要，這就是意識形態發揮的作用。兩位作者並未過慮，因為Pinochet政權與他背後的美帝確實沒小看文化的關鍵角色，擋人財路、絆腳石般的這本批判性書籍從軍事政變起就成了禁書。1975年某倫敦書商將此書的英文翻譯本四千冊進口到美國，迪士尼的律師們以書中圖像未獲合法授權為由，要求海關查扣。官司訴訟最終肯認學術自由與合理使用，但是正式英文版在美國印行卻要等到2018年才出現！
美國正式發行之際，Dorfman於英國衛報表示，若能重寫這本書，他們可能不會再採取文化殖民與被殖民之類黑白二分的論述觀點。根據他這些年的觀察，本地原生的文化不見得就關懷這塊土地與人民，而好萊塢的流行文化為回應種種批判也逐漸在某些議題上展現進步的價值觀。儘管如此，他相信，這本書仍代表智利朝野在Allende時期嘗試提供美式資本主義之外一種新世界觀的努力。
有網友嘲諷，如果美豬可以進口而選擇不吃，那愛奇藝是否也可以比照辦理，合法進口而由觀眾選擇看或不看。蠻有趣的類比，其中當然涉及法律規範與中國因素，但至少提醒我們，充斥台灣的舶來品不僅在腸胃裡，還進到我們的眼腦心中。只不知台灣能否以智利的九一一為鑑，在力抗洋菸酒與瘦肉精美豬之餘，也能努力開拓唐老鴨與後宮甄嬛之外屬於我們的世界觀？
作者為高雄科技大學文化創意產業學系副教授、媒體改造學社成員。
媒改社秘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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