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blished On: 週一, 十一月 13th, 2017

《鞋尖革命》的內行笑話與敢曝/陳志賢

20171113_鞋尖革命01第四屆臺灣國際酷兒影展繼台北與台中場之後,高雄場正熱烈搶票上映中,開幕片《鞋尖革命》(Rebels On Pointe)呈現蒙特卡洛托卡黛羅芭蕾舞團(Les Ballets Trockadero de Monte Carlo)台上與台下的內行笑話(inside joke);這些內行笑話很酷兒,絕不是臺灣豬式笑話的異性戀男人意淫與互虧。風趣幽默的影音記錄其實是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在同志人權終於獲得臺灣體制部分肯認的這一年,本屆酷兒影展選擇以《鞋尖革命》作為開幕片確實有承先啟後的意義,也宣示包容更多不一樣身體與不一樣美學感受的自省與努力。

雄壯威武的大男人踮起腳尖跳垂死的天鵝,邊舞邊掉羽毛,以陽剛氣質表演陰柔之美,引來全場哄堂大笑。顛覆古典嚴肅藝術的笑聲裡,另外躲藏的是同志們看穿異性戀霸權刻板蹩腳兩性「正常」腳本的不正常:如果咬牙切齒吃力地舉起男性天鵝舞者很搞笑,傳統女性天鵝舞者得努力違反生理需求地節食塑身難道就不荒謬?如果男人扮裝跳芭蕾或與另一位男人結婚很怪異,那麼全世界七十五億人口只有男/女、man/娘的戲碼是否更低能?男人或同志演女人或異性戀的角色笑話百出,怎麼我們沒看見日常生活裡,不適合演出這些角色的芸芸眾生被迫上戲之悲哀?《鞋尖革命》不僅是對古典芭蕾的反叛,也是對何謂不自然、不正常、可笑的反撲,如果藝術與社會文明從來就是人為刻意、非自然的,那些傳統正經八百的戲碼與性/別秩序應該才是真正的笑梗吧?!

20171113_鞋尖革命03

蒙特卡洛托卡黛羅芭蕾舞團1974年在紐約成立,全男舞團幽了芭蕾優雅傳統一默,藉由自嘲也偷偷開了異性戀霸權的玩笑。不要以為他們專以白爛無才走紅,紀錄片中的芭蕾舞評與其他舞團的首席舞者都肯定該團的基礎功,鏡頭直擊許多團員練舞的汗水與肢體傷害,也只有功夫下得深,才知曉一些高段表演故作輕鬆正常的詭異。當一位舞者無數迴旋跳躍後,周遭舞伴其實心裏都很忐忑,很怕他最後着陸失了方向,往友伴身上招呼一腿或一拐,將此心情轉換為舞蹈橋段,誇張好笑,但也頗為寫實。

歡樂的同志運動亦然,不要只看到妖豔可人、煙視媚行的身影,而忽略非異性戀者走出衣櫃的斑斑血汗。沒有數十年來法制、教育、傳播等方面的耕耘,如何掙來臺灣大法官會議宣布限制同性婚姻違憲?盛況空前的同志大遊行與酷兒影展既表現出嘉年華的歡愉,也寫實地透露面對「3M」(萌萌們)反動的不安,與「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彼此提醒。

革命當然不是請客吃飯,蒙特卡洛托卡黛羅芭蕾舞團和所有打破主流框架的人一樣,一直面臨既有體制的打壓與嘲諷。甫成立的七十年代總是為籌措因應舞團的開支而焦頭爛額,稍在舞圈站穩腳步,卻遭逢八十年代愛滋病的身心荼害,團員損失泰半,接下來還得處理團內世代進退與團外年邁親人長照等問題;如今舞團終於獲邀在菁英的愛丁堡藝術節演出,也在日本等國家找到眾多鐵粉。未來雖然可能要提防川普之流極右派的反挫,「舉重若重」的舞團風格已經讓表演笑聲的顛覆力道生根擴散;正如片中團長受訪時表示,儘管團員背景多元、語言歧異,每個人只要正視自己的獨特並發揮功能,毋須勉強削足適履地適應(fit in)體制。舞團在川普時期持續帶來歡笑,也許更能彰顯不顧多元成員而一味尋求抽象美國榮光( 」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的荒誕。

舞團熱情且優雅做作地搬演各種套不進既有框框(not fit in)的瑣碎情境,很好笑,但也令人感到悲哀。如此複雜感受,異性戀社會的情感教育完全無能為力,只有懂得欣賞矯揉敢曝(camp)美學者方能領略其中深味。因此,《鞋尖革命》除了具體為同志發聲現影,還為長遠的美學教育鋪路,引導觀眾跳脫沈悶的善惡對錯、正常異常等美學判斷,享受迷人的不自然與不正常美。片尾可見諸多小孩進場觀賞表演,從草創時被視為會教壞幼童的洪水猛獸,到如今成為老幼雅俗共賞的另類經典/邪典,不禁讓團員們感慨萬千。他們知道,舞團的成功不是來自當場的滿堂笑聲與謝幕的持久掌聲,而是散戲後,無數回到家裡房間的小孩開始勇敢追逐屬於自己的不一樣夢想!

這幾天,德國最高法院也宣判,對男女之外性徵混雜或不明確的人,政府戶口資料只有男女選項是身份歧視,德國政府被要求在2018年底前修法,提供不帶負面意涵的第三種選項。這是歐盟中第一個國家、世界第八個國家對抗僵化性別二元符碼的一小步,對許多在性別光譜之間遊走、雌雄同體、諧擬戲仿、或拒絕被定義的人們,異質化地內爆第三種選項將是未來的戰場。

而臺灣的同志運動不可否認地糾葛著路線的歧異,不管是成家同婚或毀家反婚、陽光健康或邊緣賤民,一旦執著於誰才是真正同志時,可就一點都沒有敢曝、擁抱虛假做作的美學幽默了,笑得出來的恐怕只剩唯恐同志不內鬥的「萌萌們」。王爾德(Oscar Wilde)曾說:「在重要的事物上,關鍵元素不是真,而是風格。」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於《敢曝札記》也認為,敢曝的品味是享受欣賞,不是分析判斷。與其爭辯舞者是男或女、是陽剛或陰柔?同志是常人或妖孽、同運該主流化或基進化?不如互相欣賞彼此的性別操演,各自以不同的風格一起嘲諷自以為真理的一夫一妻異性戀霸權。

按照桑塔格的敢曝美學,既有的規範才是最大的笑話,她期待人們「嚴肅對待輕佻,也會輕佻地面對嚴肅」。《鞋尖革命》就以類似的態度夾雜着輕鬆與認真,顛覆人們的性別觀與世界觀,它告訴我們,規範經典成為笑話沒什麼不好,至少演起來開心,看起來也妙趣橫生。裝模作樣地歡樂扮裝、扮家家酒,總比要求信以為真、捨此無他的沈重傳統使命來得人性化,也可能會玩得更投入、更長久,玩出更多花樣。

美中不足的是,《鞋尖革命》一片中並無世俗標準最在意的色情與暴力,卻被列為保護級,剝奪不少幼童提早學習酷兒生活與敢曝美學的機會。過去許多挑戰主流價值的影展卻得被迫遵循僵化的限制級別,不僅諷刺,也無意間掉入矮化兒少能動力的圈套。

20171113_少女革命

更何況防不勝防,不少流行文化都早已偷渡不同程度的酷兒敢曝精神。例如,1997年播出的日本動畫《少女革命》,在台灣廣受歡迎,主角歐蒂娜女扮男裝拯救薔薇新娘/魔女安希,TV版中安希出走,拒絕任何王子的存在,而劇場版中兩人成為戀人,歐蒂娜的女性身體得到做為王子的正當性。TV版着墨性別革命,強調女性面對父權體制的主體性,而劇場版則是性革命,以酷兒的姿態顛覆異性戀霸權。版本雖然不同,年輕的觀眾卻能藉此打破本質化的王子與公主戲碼,少女不再被動等待王子青睞,她可以主動追求體制內的王子,也可以尋求體制外的王子,甚至不當體制內或外的公主,自己扮演起王子!

限制得了一部《鞋尖革命》或《少女革命》,就有更多部《鞋尖革命》或《少女革命》在年輕的眼睛與心靈間流竄。感謝前仆後繼的性/別運動者與創作者的集體努力,於恐同的石縫砂礫中開拓出酷兒情慾流動的空間,當越來越多人能歡樂地歪讀嚴肅的經典與嚴肅地看待輕鬆的流行文化,看穿社會常規的慧黠眨眼就可能令體制名存實亡。

當然對所謂的革命也不能過度樂觀,名存實亡時的體制反而常採取更反動的困獸之鬥,每出現一部《鞋尖革命》或《少女革命》,往往有多不勝數的《我的少女時代》與《大稻埕》魚目混珠,無力裝有趣地上演主流戲碼,又不願意觀眾與影評人嚴肅地檢視其中的輕佻。喜劇人人愛,但是同志們怎能忍受,要求性自主的1990年代中被霸凌的少女愛上霸凌她的痞子?穿越時空到追求民權啟蒙的1920年代只為賺錢與把妹?受不了不練基本功的偷懶卻偽裝成自由與人各有所好,只能說,這些電影的外行笑話真不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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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 志賢
鍾情海泳,着迷於碧海藍天下絕望的求生本能喜。愛閱讀,流留在文字迷宮強做解人的自由想像。住過Bob Dylan剛出道吟唱的dinky town,Cohen brothers粉絲,Kevin Garnett永遠的球迷。北部人喜歡南部的陽光,熱帶居民到處追尋北極熊的足跡。感謝新世代的刺激,目前正努力彌補年少誇下大志的落後進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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