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ublished On: 週四, 十二月 29th, 2016

除了歷史,還有美學素養──也談納粹扮裝事件

日本偶像團體櫸坂46也在今年有線點播率頒獎的盛會中做出了具爭議的扮妝

日本偶像團體櫸坂46也在今年有線點播率頒獎的盛會中做出了具爭議的扮妝

文/魏玓

近日新竹光復中學某班學生在學校活動中,扮裝納粹軍團引起軒然大波,包括政府官方與大眾媒體、網絡輿論大多撻伐批判。近日相關論述和報導頗多,雖然並非沒有細究空間,但此舉之嚴重不當,當事人對於歷史、正義與人權概念的認知不足,殆無疑義,此處不再就此申論。也有人強調這是無感而非無知,但無感其實也是無知的範圍(請參考署名周威同的高中老師在「公民行動影音資料庫」的文章,提到歷史教育不只是知識教育,也是情意教育,意思便是,知識不是名詞而已,也包含複雜的脈絡、不同的觀點、意義和感受等等),特別區分二者並無太大意義。

本文這裏要特別提出來的重點,即從「無知」,也就是某種知識、素養或能力的缺乏切入。大部分的輿論,都認為當事師生們對於歷史或歷史事件的意義認識不足,這固然沒有錯,但是我至今尚未看到有評論比較完整地指出當事師生在另一方面的知識和素養不足:美學。

光復中學的這場活動(據說每年都舉辦),本質上是表演,今年的表演的主題是歷史人物。然而要怎麼表演,是由各班老師和同學們決定的。這裏包含兩個不同方面和層次。第一個是表演的素材:要選擇什麼人物?歷史人物範圍如此之廣,為什麼選擇希特拉和納粹?有人幫當事師生緩頰,說這或許是基於對某種崇高、進取價值的崇拜,我覺得這不成立,崇高、進取有很多詮釋方式,代表人物也不一定非得是納粹不可。

第二個是表演的方式。基本上光復中學這次的活動就是扮裝遊行,沒有中心主旨,而是娛樂性質的表演,扯上歷史人物這個主題,並沒有增加任何內涵,只是一個扮裝的主題。所謂娛樂式的扮裝活動,新奇、搞怪、搞笑、戲謔、酷炫……是其重點。在這樣的表演活動裡,不需要太動腦筋想故事、寫劇本,更不用練習專業的表演技巧,只需要一些一眼就看出來、一眼就吸引注意的符號,搭配一些印象式的動作和口號。這或許部分解釋了當事學生選擇納粹(因為符號鮮明),以及用戲謔的方式表達(從照片和遊行時的致詞可知)的原因。

這兩個面向透露出來的,正是學校和學生們美學涵養上的嚴重不足。此處所謂的美學涵養是廣泛的,以歷史題材的表演來說,很可能是因為對於歷史故事、歷史劇、歷史電影、服裝史、表演知識、喜劇內涵等等方面的接觸不足。因為不足,所以腦中的「參考資料庫」有限,竟找了一個自己也知道不是很恰當的扮裝對象。因為不足,所以似乎並不知道戲謔、搞笑式表演也是有學問和深度的,除了表面的扮裝之外,還有很多可以學習、練習和發揮的地方。因為不足,所以可能也不知道,搞笑或喜劇表演也是有倫理考量的,很多素材本身,或是再現方式,都是不宜使用的。這不是低俗高雅的區分,而是作為表演者,如果終極目的是娛樂大家,那麼在娛樂人的同時,如果很明顯地、直接地傷害了另一些人,這就是不好的表演。

我並不是說,納粹不可以成為表演的題材(事實上所在多有),甚至如果有學生要聲稱他認同納粹理念,在沒有立即傷害他人的情況或場合下,也不是絕對不可以,我想我們應該保有這樣程度的思想自由。但我認為,教育至少要讓學生知道,如果你要介入某個爭議性議題,甚至表達某種爭議性主張,你必須要有相對充分的準備,包括自己對相關議題和觀點的多方瞭解、知曉談論或表達相關議題的可能影響,以及盡量讓自己的理念能夠有道理有證據等等;這對高中生來講應該不是不可能的要求。如果能夠有這樣的認識和準備,那麼把納粹放到一個單純娛樂,不可能也不被期待做什麼深度討論,只需要大家淺淺短短開心一下的活動裡,就是一個非常不恰當的決定。

當然,這件事情並非一日之寒。近年來台灣社會中,從公司、學校到政府機關,充斥各種扮裝活動,而這些活動,通常也就只是扮裝,也就是娛樂一下自己和大家。我雖然不覺得這是什麼有趣的活動,不過我並不反對藉這種形式樂一樂。但即使是這樣單純的娛樂活動,我們也看到裏面的問題:想像力的嚴重不足。君不見,從幼兒園階段開始,台灣許多教育機構就習慣舉辦以西方(尤其是美國)文化習俗為主的各種扮裝活動,包括萬聖節、感恩節、耶誕節(本次光復中學的活動便叫做「聖誕感恩踩街」),由於缺乏文化習俗的根,大部分人的參與,也就是很表面的扮裝。而扮裝的題材來源,九成以上都是好萊塢電視和電影角色:蝙蝠俠、蜘蛛人、愛莎與安娜。我並不是說讓小孩扮這些角色有什麼錯,其實小孩子也很樂(這畢竟牽涉到整個文化與美學環境的缺陷,不是個人的問題,稍後再回來談),但是長期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能有多少扮裝的想像空間和表演的基本能力?

前幾年我有機會體驗加州柏克萊某間公立小學附設幼兒園的教學,他們當然也有萬聖節扮裝活動,不意外的,小朋友們大多也是扮成蝙蝠俠、蜘蛛人、愛莎和安娜,大家樂一樂,也很好。但是我注意到老師一定會充分解釋萬聖節的由來和精神,而且這些節慶活動深刻地與生活和家庭結合在一起,並非無端空降。另外一件更令我印象深刻的事情,是他們為了馬丁路德紀念日活動,長達一個月的時間由老師從歷史故事講起,用最簡單和最生活化的方式解釋民權和正義,紀念日當天,全班小朋友(不分膚色、種族)扮裝,演出早期黑人農工受壓迫的歌舞劇,朗誦雋永的「我有一個夢」,最後手牽手演唱人權主題歌曲。那是一場嚴肅但溫暖,絕無勉強和悲情,沒有打鬧嬉笑,充滿正面能量的活動。而他們才只是幼兒園中班的小朋友。

當然不是外國的月亮一定比較圓,但我從中看到所謂真正的「素養」,不是看幾部電影或幾本小說的事,是從小紮根的事。不僅如此,這應該不會只是學校的事。我們的電視上和銀幕上,看不到太多自己的歷史,甚至也看不太到各國的歷史,最近很多人因為這個事件提到《辛德勒名單》、《美麗人生》等等,其實這類電影都很少在本地各種影音管道上出現,更不用說各種相關紀錄片。你或許會說,啊這些太嚴肅了。其實不會,這些電影都很好看。但如果真要這麼說,好吧那我們看看搞笑。我們的媒體上,除了萬年不變搞笑模式的搞笑藝人表演,也很難看到更多樣的、有內涵的、不只是挖苦羞辱作賤自己或別人的喜劇表演和脫口秀。先別說什麼這些好的內容在網絡上都可以找到,我指的是一般家中的、尋常可見的、普及近用的影音內容環境,那才是構成「素養」的最重要條件,但台灣在這方面顯然長期缺乏。我合理推想,如果過去二十年來,我們的電視、電影環境不是這麼貧瘠,高中生們在扮裝表演時的創造力、想像力與倫理性,或許就不會出這麼大的問題。

我並不是在為當事師生辯護,但我確實覺得他們的無知或不足,絕對不是單一個案或特例。除了歷史知識之外,美學素養的問題,也很重要。說到這裏,讓我再講兩件事情來做為結尾。正因為這起事件背後有太多問題需要檢討,所以在我看來,誰都可以指責他們,就是政府不該。事情爆發之後,我們看到總統府立刻跳出來要求學校道歉,這會不會太錯亂了?我們的總統府可以表示遺憾,甚至代國民向相關國家道歉,但是要求學校先道歉,難道你是以色列或德國政府?發生在國土之內的事件,不管好壞,都是你的責任範圍不是嗎?再說教育部,除了也是指責校方,更火速對學校進行處分(撤銷補助是一個適當的處分嗎?可以解決上述的問題嗎?對其他師生公平嗎?),彷彿教育的事情不是教育部的事情。相關政府單位的反應,不是應有的承擔和檢討,而是切割和鬥爭,這絕非一個政府應有的姿態。

另一個問題是,固然台灣社會存在普遍的某些知識和素養不足問題,但是也絕對不可能就此否定所有的高中老師和高中生。因為自己研究興趣的關係,我經常在查詢網絡資料的時候,偶然查到某某高中的學生課堂作業,不管是哲學思想或電影分析,其品質和認真程度絕對不下於大學生甚至研究生。所以我相信一定有一些在現實升學和課綱架構限制下,很努力想要建立學生各種人文素養的高中老師,以及很努力想要學習的高中學生。在本次事件發生之後,我猜想他們一定非常非常沮喪。鼓勵他們,並讓他們擴大影響力的最好辦法,就是要求(那隻會要求別人的)政府,趕緊在教育和文化、傳播政策上做出改善。否則,納粹扮裝事件,絕對不會是第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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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 玓
媒體改造學社、《共誌》編輯委員會成員。最近研究關注的焦點是臉書的政治經濟學、台灣新聞媒體的發展史,以及捷運和高鐵的文化研究。寫評論和做研究都有拖延的壞習慣,但前者通常字數過多,後者卻是過少。目前任教於交通大學傳播與科技學系,經常移動於臺北新竹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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