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降 傾城裡的公營傳媒搖搖欲墜／戴瑜慧
上世紀，張愛玲在死生一刻的傾城裡，看見亂世的愛戀。本世紀，這個在頹圮中重建的東方之珠，卻又重陷亂世，讓世人看見自由的死生一刻。
那斧頭，會先降落在誰的脖頸呢？就像萬世一系的道理，又是那個指著國王沒有穿新衣的孩子。
那個孩子，在香港有個盛名，叫做《頭條新聞》。做個相似的類比，就像近年在台灣大紅的「政治諷刺新聞節目」（News Satir）《博恩夜夜秀》與《眼球中央電視台》。台灣電視產業的孱弱與短視，使得這種節目類型（genre）較少出現在台灣觀眾眼前，除了早年的《全民大悶鍋》。但其實此類節目早是歐美國家重要的資訊吸收平台與娛樂管道，節目主持人更往往是社會的意見領袖，具有舉足輕重的輿論影響力。
政治諷刺新聞節目 更貼近真實
當保守、充滿偏見的福斯電視台打著「最公正的電視台」當口號、華衣主播字正腔圓的報著一條條零散缺乏脈絡且幾乎都相似的新聞，而觀眾看不見新聞集團背後的利益時，這些新聞媒體所能映照的現實，其實是某種扭曲的哈哈鏡。
反而是這些諷刺性的新聞節目，大啦啦的嘲弄FOX、NBC的自相矛盾；直率地嘲諷政治人物的心機、痛罵他們是渣、垃圾以及打破「客觀中立」的迷思，直接暴露操弄世界背後的政商關係，才讓人們自冷感無知中，重新看見世界的運作。當代知名節目者如美國的Jon Stewart主持的《The Daily Show》，精緻的腳本與細膩的製作，完美結合批判立場與娛樂，連續十年奪得艾美獎最佳綜藝節目獎，節目帶出的演員Stephen Colbert與John Oliver自立門戶開啟的節目《The Colbert Report》跟《Last Week Tonight》亦持續在知識界、普羅大眾與年輕人之間獲得影響力。本名為Rowan Atkinson的英國「豆豆先生」Mr. Bean，亦是在1979年由BBC 的《Not The Nine O’clock News》（NTNON）出道，讓他成為英國家喻戶曉的演員。Rowan Atkinson甚至多次嘲諷當時「鐵娘子」戴卓爾夫人領導下的保守黨政府各項歧視政策。
Jon Stewart主持的《The Daily Show》完美結合批判立場與娛樂。圖片授權：CC BY-ND 2.0 (spablab)
獅子山精神的《頭條新聞》
香港公營傳媒——香港電台旗下的《頭條新聞》就是此類的「政治諷刺新聞節目」（News Satir）。於1989年4月4日開播，在2020年6月19日播放最後一集後暫停製作。《頭條新聞》通常以輕鬆幽默、嬉笑怒罵方式討論時事，被視為《香港電台》編採自主和新聞自由的象徵。30分鐘的節目當中分成幾個單元。最知名的有「太后與小豪子」(意指特首與身邊的官差)；還有時事片段配上歌曲以諷刺時弊；或是邀請音樂人唱歌訪談反映時事。對白充滿對當前時事的譏諷，機智的對白，對權貴的尖銳批評，使其成為香港最受喜愛的節目之一。
香港電台製播的《頭條新聞》充滿對當前時事的譏諷。（截圖自港台YouTube頻道）
例如在2020年5月15日第14集〈無掩雞籠〉，討論北京和香港特區政府將通識科和香港電台視為主要整肅對象，指通識科最後會變成朝廷管理的內容，香港電台會失去公共性，成為唯唯諾諾的發聲筒。節目裡面太后與小豪子的對話如下：
小豪子:太后，若把教育電視變成通識教育電視呢？
太后:這就是全新任務。你的通識是甚麼顏色？
小豪子:與海洋公園一樣，全由朝廷管理。
太后:節目方向呢？
小豪子: 與海洋公園一樣，面向同胞。
太后: 海洋公園最著名的是熊貓。他們可以被人二十四小時監視嗎？
小豪子:港台在牙醫顧問、衙差和社會賢達的合作下，莫說每天二十四小時，四十八小時也沒問題。
太后: 人家的熊貓名叫盈盈和樂樂，很有意思。
小豪子:香港電台也可以改名字，與熊貓一樣。
太后: 甚麼名字？
小豪子:唯唯諾諾。
在2020年5月22日播放的第15集——曼德拉中，則是討論香港中學文憑考試歷史科考題被取消的問題。歷史科考試在2020年5月14日舉行後，該科試卷其中一道涉及中日關係的題目: 「1900-45年間，日本為中國帶來的利多於弊。你是否同意此說？」，引起香港與北京政府不滿。同日晚上，教育局發表聲明，指有關的試題「附帶極為片面的資料，致試題具引導性，考生可能因而達至偏頗的結論，嚴重傷害了在日本侵華戰爭中受到莫大苦難的國民的感情和尊嚴」。教育局局長楊潤雄在5月15日的記者會上，表示教育局會要求香港考試及評核局取消這道試題，以「確保考生得到公平對待」。5月19日，行政長官林鄭月娥表示文憑考試歷史科試題出現爭議，令人非常遺憾和非常失望，但強調她至今沒有干預過此事件，後又引用已故南非總統曼德拉的名言，指「教育的崩潰足以摧毀一個國家」，但是曼德拉基金會檔案館館長拉齊婭·薩利赫（Razia Saleh）表示曼德拉沒有說過該句。特首辦面對林鄭月娥成為假消息發布者的批評，發表聲明「留意到該句引述在網上有不同版本和出處，樂意接受指正，若引起誤會，表示歉意」。
在【太后與小豪子】單元裡，小豪子跟太后說：「太后，誰說摧毀並不重要，誰真正摧毀了才重要」。
在【頭條劇場】單元，引用過去電視劇的片段，結合當前時事。1994年《獅子山下》題為《走過從前》的一集，老牌英資洋行找來 Helen為集團編寫歷史書，但高層向Helen施壓，認為強調與香港及內地的關係，更有利公司在內地的發展，劇中Helen最後拒絕為這間集團編撰公司史，並說了「我想我兒子有機會看見公正、準確的歷史，而並非由小組決定如何撰寫的歷史」，諷刺香港特首對歷史科題目的介入與竄改。
香港特首林鄭月娥錯誤引用已故南非總統曼德拉沒有說過的「名言」，遭批評成為假消息發布者。圖片授權：public domain (VOA)
儘管港台的節目備受歡迎，卻也時常遭到權貴與官員的批評。例如1998年時，已故的前全國政協委員徐四民公開指責《頭條新聞》「陰陽怪氣」。2001年，第一任香港行政長官董建華批評它「低級趣味」。習近平在2017年6月29日到7月1日參加香港主權回歸20年活動，《頭條新聞》原本應該在2017年6月30日傍晚6時播出。但當日開播前8分鐘，TVB才以「將會插播突發新聞」的理由用電郵通知港台須調動節目，最後並調到J5台的夜間12:30。最後港台發現更動理由不實，當時並無突發新聞，預定播放《頭條新聞》的原時段竟播放了15 分鐘習近平的預錄發言以及15 分鐘的風水節目。對此抽調事件，通訊局收到民眾的投訴。《頭條新聞》主持人吳志森表示團隊趕製節目至下午4 點才拍完所有片段，內容以習近平訪港打頭陣，諷刺他來港時要封閉多條道路，市民即使想慶祝回歸，也被水馬擋在外面。也總結特首梁振英的五年任期內所有的爭議事件，節目最後更以內地民運人士劉曉波患癌，播出民陣集會要求釋放劉曉波作結。節目團隊事前對TVB 抽調節目毫不知情，認為做法極不尊重。
東風破 打倒31年的屹立
儘管面對過31年的風風雨雨，但隨著2019年香港情勢捲入狂風暴雨，秉持原則的《頭條新聞》，歷經了前所未見的整治。主要起因是《頭條新聞》增加一個節目單元【驚訊】，由曾經擔任過警察的王喜扮演「忠 勇毅」這個角色，但其實是批評諷刺各種警察不法行為與暴力行徑。此舉，也引起全方位的打擊，致使這個香港電台備受民眾愛戴的節目，遭到覆滅之災。以下為短短三個月內，《頭條新聞》所歷經的全面打擊手段：
1. 2019年10月23日由黨報首先發起攻擊
2. 警察部門兩度投訴香港電台
針對《頭條新聞》增加的新單元「驚方訊息」，警察公共關係科兩度發信抗議。第一次是2020年2月16日，第二次則是在2 月 28 日。而在當前的香港特區政府中，鄧炳強領導的警隊，擁有相當大的力量，形同政治施壓港台。
3. 前特首、現任全國政協副主席梁振英緊跟在2月16日於FB發文批評
斥廣播處長梁家榮是嚴重失職，「我建議政府炒、警方告」。
4. 2月18日召集建制派組織，施展群眾鬥爭手段
建制派組織「撐警大聯盟」亦跟著在2月18日在政府總部東翼外舉行「快關閉香港電台」集會。
5.2月18日政府主管單位商務及經濟發展局長順勢接招
主管單位商經局發言人迅速的在2月18日表示，通訊辦正跟進處理。
6.港台顧問委員會主席陳建強接力狙擊
香港電台顧問委員會是根據2010年8月13日公布的香港電台約章成立，主席是牙醫陳建強，被指是「梁粉」與前特首梁振英關係友好。港警投訴案之後，陳建強就跟著表示「顧委會覺得本港現時由於新型肺炎疫情，全城氣氛很差，社會充滿不安情緒，所以覺得任何令社會不高興、又與港台有關的事情，顧委會都應該處理。同時顧委會亦覺得一個政府部門投訴另一政府部門是一件大事。
7. 繼續發動群眾鬥爭
2020年2月28日，有15位市民今早到香港電台廣播大廈遞交請願信，指港台「身為政府的喉舌」，卻「養黃狗咬心口」，沒有為政府發聲「最反骨」。
8. 港台被無線電視拒播，形同陰乾
通訊事務管理局緊接著在2020年3月4日公布，將撤銷要求本地免費電視必須播放港台節目的指示。
《頭條新聞》單元諷刺港警。（截圖自香港電台YouTube頻道）
9. 港台顧問團加上群眾抗議，兩手路線一起施壓
「梁粉」陳建強領導的港台顧問委員會於2020年3月13日與廣播處長梁家榮會面，並提出要求。希望廣播處長嚴謹處理投訴，促請處長與他們定期溝通，若不採納委員會意見，需向他們匯報及解釋原因。同時間，採取群眾路線製造壓力。香港和平力量召集人石房有（大波Man）率領近 100 名市民到香港電台示威，高叫口號，指香港電台散播仇恨，抹黑警隊，內容偏頗，要求解散香港電台。
10. 全國政協委員、「公營廣播關注組」召集人彭長緯成立關注組施壓
全國政協委員、「公營廣播關注組」召集人彭長緯在2019年10月成立關注組後，並在2020年3月25日與廣播處長梁家榮會面，要求停播這兩個最受市民歡迎的節目。
11. TVB控告批評者誹謗，以及要求彭博社更正報導
民協副主席、深水埗區議員何啟明曾公開批評TVB是「變相政治打壓」、「最陰濕、無腰骨」，3月20日收到 TVB發律師信，指控其言論屬誹謗。TVB亦致電至彭博新聞社要求更正。
12.通訊局發出警告，31年的《頭條新聞》逼入絕境
歷經一連串從黨報發動的攻擊，政府部門的襲擊（警隊、梁振英、通訊局），群眾鬥爭的恐嚇（撐警大聯盟、不知名市民）、獨大的TVB的追擊，以及香港電台內部顧問委員會的捅刀，來自北京政委的介入，種種前所未見密集且全面的攻擊之下，香港通訊局前所未見的高效的在三個月內處理申訴案，於2020年5月19日對港台和《頭條新聞》發出警告令。本季《頭條新聞》播出後將暫停製作；通訊局裁決中所涉及的集數會下架。(〈通訊局裁定《頭條新聞》污衊侮辱警方、資料不準確 投訴成立警告港台〉，2020年5月19日)。
香港通訊事務管理局發佈文件指責《頭條新聞》侮辱港警。（截圖自香港特區政府文件）
13. 政府設立工作組進入檢討港台——北京模式的進入
繼警告令之後，商務及經濟發展局於2020年7月6日宣佈設專責小組檢討港台管治及管理，小組主任為曾任林鄭月娥特首辦常秘的丁葉燕薇。而此種工作組設計，亦意味著透過北京模式治理制度的進入，達成傳媒監管的一國一制。
面對前所未有的全方位攻擊，《頭條新聞》主持人之一吳志森在2020年3月6 日在 YouTube向全民喊話。指出港台現在面對的是「全方位打壓」，手段包括削減預算、不斷投訴、持續抗議等，「直至你玩完為止」。政府會尋找港台行政缺失和漏洞，令港台公務員「謹小慎微，規行矩步」。同時建制派在議會內外裡應外合針對港台，打算修訂《財政預算案》，削減港台開支預算。
《頭條新聞》對白，意味香港已經變調。（截圖自香港電台YouTube頻道）
Be Water 持續抵抗的文化行動
因為扮演警察而成為整肅暴風眼的王喜，於2020年5月20日在YouTube直播，公布「驚方訊息」將會在杜汶澤旗下頻道「重現」，並成立網上收費平台「喜台」，希望在更自由的環境繼續發表創作內容。曾經擔任過警員的他認為只有警員的行為才有侮辱警隊的資格，今日的警隊已經變成「將市民推入危難的絕望」，未來會繼續以嬉笑怒罵諷刺時弊，將警察的劣行呈現出來。
面對政府四面八方的圍剿，除了轉戰網路頻道、市民發連署信聲援外、香港插畫家則用創作支持《頭條新聞》，在 2020年5月21日於Facebook 發起「撐《頭條新聞》！守住言論自由的底線！」行動。鼓勵社會大眾以各種創作進行聲援（賈雅緻，2020年5月22日）。
香港本地藝術家參與號召以各種藝術創作聲援《頭條新聞》。（截圖自香港藝術家李香蘭臉書）
公營傳媒，其公共性時常遭受挑戰與夾殺，例如英相Boris Johnson不滿BBC的報導，禁止部長級官員參與《今日》（Today）、《新聞之夜》（Newsnight）等節目錄製，更揚言考慮將不繳交電視牌照費去刑事化，改為訂購模式付費，變相減少BBC近兩億英鎊的收入，迫BBC來個「大瘦身」。香港的公營傳媒也成為整肅的首要對象，以各種方式轉化為黨媒。但公營傳媒的貢獻還是有目共睹的，英國有市民撰寫〈Save Our BBC〉請願書活動；同時間香港也有〈香港人撐頭條新聞〉的連署以及各種文化行動、投書、聲援。
或許在傾城之時，我們更可以見到原本以為像空氣般自然存在的公營傳媒的重要性，也或許願意在傾城之時，共同穩住這座牆，讓它屹立，或是在它傾頹之後，再疊起。
戴 瑜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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