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播學生鬥陣電子報第二九七期

《論壇 》

兩個雲門人的「回家」
文/張世倫

3月25日,坐在中正廟國家劇院裡,觀眾群裡的氣氛是有些詭異的。因為大家都知道,今天,是兩個雲門人的「回家」之日。

早上,老雲門人的羅曼菲的遺體剛送到老家宜蘭火化,晚上,她同是宜蘭人的得意門生許芳宜,則在美國奮鬥多年後,首次以瑪莎葛蘭姆舞團首席舞者身份,率團回台演出。一悲一喜,凋萎與盛開,濃縮在同一天裡,讓人有些不知如何在情緒上反應。

瑪莎葛蘭姆對雲門與台灣現代舞的影響,從游好彥到林懷民等,無疑是巨大的。進場前,看到老雲門人「青蛇」鄭淑姬也在排隊。當年她和吳素君跳的《白蛇傳》裡,大量使用瑪莎葛蘭姆方法中所強調的腹部動作收縮,來帶動青蛇白蛇的動作與情緒,而《白蛇傳》簡單又象徵性的舞台設計,正好呼應了瑪莎葛蘭姆的《迷宮行》裡,野口勇那極具暗示意味的舞台設計風格。

許芳宜在兩天的舞碼裡表現傑出,各種角色舞來,皆恰如其份而毫不費力,十分精準確實。原來她被稱該團「首席中的首席」,絕非誇大之詞或威廉波特情結作祟。相對來說,許多觀眾都感受到瑪莎葛蘭姆舞團的其他舞者,技術水平高低懸殊,現場表現參差不齊,頗令人感到失望。難怪在言談中,林老師對瑪莎葛蘭姆舞團的未來很不看好,稱其為「夕陽無限好」,並認為這恐是台灣觀眾最後一次有機會觀看此團的演出。

兩天八段舞作,創作年代最晚近者,已是20多年前瑪莎葛蘭姆的晚年舊作,其他也多是1930年代上下的舞蹈「正典」(canon)。縱使這些作品的歷史地位重大,反覆溫習正典也是必要的,但總令人好奇近20年來,該團除了搬演舊作,是否仍有因應舞壇趨勢反覆創新?這些舞作縱使有的仍算精彩,但若不見較為當代的反芻或轉化,那麼是否只剩下近似考古學上的價值?

但無論如何,許芳宜跳得真好。一片黯淡中,只要她上場,彷彿整個舞就瞬時活了起來,而這跟她是不是台灣人,其實關係不大。就像當年她跳林老師的《竹夢》時,其中一段與宋超群在竹林中的雙人舞,狀似無聲無息,卻在安靜中血肉淋漓,招招切中要害,很是精彩。3月25日晚上的演出謝幕時,早上才去宜蘭看著羅曼菲火化的林老師,悄悄地從舞台左方上去獻花擁抱許芳宜,讓嚇了一跳的舞者激動地哭了出來,這一天對她來說,既是歡喜回家,卻又是恩師羅曼菲過世,感受肯定十分複雜吧。

想到她的老師羅曼菲,就無法不憶起《輓歌》。林懷民1989年的這齣作品,原本是獻給六四時的民運領袖柴玲,名為《今天是公元一九八九年六月八日下午四時……》、之後更名為《輓歌》,其意衍生為送給所有受壓迫苦難者的安魂曲。特地為羅曼菲量身打造的這齣舞,那十多分鐘由慢而快、毫無間斷的旋轉,那麼地minimal,卻又極端地複雜巨大。搭配的是舞者不斷燃燒地喘息換氣聲,而舞作突然停止的姿態,是斜對觀眾,一手領著長裙,一種不想流俗,拒絕從眾的傲氣,彷彿代表了雲門人的特殊品質:多年來專心致志地持續做一件事,直到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就像羅曼菲最讓我印象深刻的照片,是攝影家劉振祥所拍,1991年雲門復出首演那天,她和鄭淑姬兩人同台、彎腰鞠躬、雙手直垂、表達感激的謝幕影像。其中羅穿著《輓歌》舞衣,一身漆黑,宛如死神,鄭淑姬當天跳的好像是《流雲》,全身白亮,有如嬰孩。

一死一生,反差巨大,那就像舞者,既要維持必死的堅持,又要維繫初生的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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